“人在和自己的敌人对打时,通常只会感到愤怒,只有在遭受信任的人的背叛时,才会既愤怒又悲哀。”
霍无忧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我又被霍春来骗了,她其实没想离婚。”
“她总是有很多理由,等申无涯死了去争那套房子,那家里有我们的一份,凭什么只要我们走?”
“霍春来并不是没有脾气,很多时候,申无涯把她骂急眼了,打急眼了,她也会生气。”
“而她惩罚申无涯的方式就是,”霍无忧顿了一下,“不给申无涯做早饭,不给申无涯烧洗澡水。”
云荒街今天的天气很不好。
走在路上的时候,霍无忧莫名想到,她用了七年的拿把伞已经烂了很久,还没有换新。
“我明白,”吴清雪跟着霍无忧回到云荒街的老小区,“我的母亲也是如此,她唯一能够惩罚父亲的方式就是,装作收回所有的爱。”
吴清雪总是在梦里回忆起母亲冷着脸不给父亲盛饭的场景。
“他这次太过分了,不要指望我还会像原来那样对待他。”吴清雪的母亲总是用恶狠狠的语气说这种话,仿佛她有多坏,有多狠一样。
直到现在,吴清雪依旧不能理解,她总是想,她的母亲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软弱的人。
“人不需要爱也能活下去,”霍无忧说,“但很少有人,特别是女人明白这个道理。”
“霍春来曾经是其中一个,”霍无忧继续说,“但在弥留之际时,大概是想通了。”
“她死了?”吴清雪挑眉。
“死了。”霍无忧回答。
“你为什么最开始不说?”吴清雪冷声质问。
“因为,我那时还没想通,还没有决定去公安局自首。”霍无忧在贪婪和正义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霍春来从小就教导她,要成为一个好人。
霍无忧不想让霍春来失望。
“申无涯真的是你杀的?”吴清雪问。
霍无忧没有回答,不置可否。
“是我才对。”这时,一直沉默的傅朝阳终于开了口。
“是我杀了申无涯。”傅朝阳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挡在霍无忧身前。
“你们俩果然认识。”吴清雪笑了一声。
“你很聪明。”霍无忧夸赞道。
“当然。”吴清雪说。
傅朝阳有些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他回头看了一眼霍无忧,“要不要在这里做掉她?”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前途,未来,甚至是他的生命。
傅朝阳已经发过誓,他这辈子,他的一切都属于霍无忧。
他要确保霍无忧安然无恙。
尽管霍无忧并不稀罕,但傅朝阳依旧会凑上去。
“你怎么杀的申无涯?”吴清雪没理会傅朝阳的威胁。
“我把他约到了教堂,我告诉他,我给他准备了很多养老的钱,要他来签断绝父女关系的协议,他不同意,我就说,你不同意我就把李桂香和申国栋都杀了。”
“我很清楚该怎么激怒申国栋,”霍无忧说,“我说完之后,又问他,你该不会是怕我们签完协议之后,我不给你养老吧,他一下就暴怒,让我在那边等他。”
“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也不能说万全,因为我只有一把铲子,”霍无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无数次想过,如果我和申无涯只能有一个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我希望是申无涯。”
“不用误会,我并不喜欢申无涯,也并不是软弱,”霍无忧说,“好吧,可能也是因为软弱。”
“我恨申无涯,我恨不得他去死,但我依旧希望他能活着。人总是矛盾的结合体。”
霍无忧讨厌这样的自己,她既没有足够的勇气发起反抗,也没有足够的愚蠢,继续生活在暴力的威胁之下。
她怜悯自己,怜悯霍春来。
“我并不觉得你很软弱。”吴清雪想,如果她是霍无忧,或许都不能做到杀死申无涯的地步。
“申无涯果然来赴了约,我把假的断绝关系的协议递给了他。申无涯是个蠢货,他没读过书,连字都认不得几个,根本看不出来那份协议就是个幌子。”
“我走到他身后,举起铲子,申无涯对我和霍春来毫无防备。”
“我是弱者,可以被他摁在地上锤,霍春来也只是个女人,我们两个连起来都打不过他,为此,他也曾沾沾自喜过。”
“看啊,我的妻子和女儿加在一起都打不过我,我多厉害。”
“这是他炫耀的资本。”
“他不喜欢外面的人,却还要在醉酒之后面红耳赤,高高兴兴,好言好语地和他们说话,把女人当做笑话摆到餐桌上。”
“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一条鱼,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一条狗。”
霍无忧回想起很小的时候,申无涯和他的狐朋狗友把看家护院的小狗打死做成狗肉火锅吃时的场景。
“坐在餐桌上的人分食我的肉,滚烫的汁水将我烫得面目全非,而我的骨血还要被拿去熬汤,做成一道鲜美的佳肴。”
“我的灵魂永远被囚禁在餐桌上,被人用刀和筷子分成无数的小块。”
霍无忧用钥匙打开家里的大门,她径直进到厨房,打开保温水壶,把东西递给吴清雪。
“我把全部的很集中在手上,集中在那把铲子上,然后,我把铲子重重砸向申无涯。”
“我听到了一声脆响。”
“就像小狗被打断后腿时的声音。”
“申无涯捂着头,转过来看着我,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冷静下来,我用蔑视的神情看着申无涯,我发现,他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强壮。”
说到这,霍无忧忽然顿了一下。
“我没有在他和我妈吵架的时候杀了他,也没有在他家暴我和我妈的时候杀了他。”
“我在一个非常清醒的时间段,把申无涯约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用铲子砸破了他的头。”
“我思考了很久。”
“吴警官,”保温桶里装着霍春来的骨灰,霍无忧一个人目送了霍春来的离去,“或许,我认为,死才是真正能够逃离的方法。”
“申无涯死,或者我死,”霍无忧忽然笑了一下,“但我高估了我的勇气,我没有那么期待死亡。”
“我怕死。”
等吴清雪接过保温桶,霍无忧才双手合十,像是在对神做祷告。
“我砸了申无涯很多下,很多很多下,如果他有足够的力量,他完全可以夺过我手里的铲子,在我打死他之前打死我。”
“但申无涯的力气没有那么大,常年酗酒让他的身体变得十分虚弱。”
直到现在,霍无忧的声音依旧平静。
“我需要为此付出代价,这是我必须经历的惩罚,我想通了。”霍无忧说。
傅朝阳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想上前跪下求霍无忧不要这么做,但他没有力气,只定定地站在原地。
“可是,申无涯最后被割下了头,砍断了四肢,绑到了十字架上,”吴清雪看着保温桶里的骨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霍春来是怎么死的?”
这一次,霍无忧没有回答她。
站在吴清雪身后的傅朝阳高高举起茶几上,清空的果盘,在吴清雪反应过来之前,傅朝阳重重地砸了下去。
吴清雪晕过去时,就看见霍无忧蹲下身,用冰冷的指尖拂过她的脸颊。
霍无忧是个温柔的人。
就和她描述的霍春来一模一样。
傅朝阳颤抖着手,他第一次没有听从霍无忧的话,“她都知道了,我们现在杀了她还来得及,你后悔也还来得及。”
“我不后悔。”霍无忧说。
傅朝阳这一回直接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我不能……”
傅朝阳哭丧着脸,“我们逃走吧,霍无忧。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我逃不走了,傅朝阳。”申无涯死后,霍无忧依旧没能睡个好觉,杀人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加痛苦。
傅朝阳跪着朝她的方向爬过去,抓住她的裤腿,“我只有你了,霍无忧,我只有你了。”
霍无忧垂下眼眸,过了一会儿,她才冷漠地说:“你可以不离开我,我们一起去公安局,好不好?”
傅朝阳什么都没做,他顶多是用不知道从哪捡来的车,载着霍无忧逃到墓山,又帮霍无忧处理了一下证据。
帮凶应该都是从轻发落。
“为什么不可以杀了吴清雪,直接逃跑?”傅朝阳问。
“因为我不想。”霍无忧回答。
一阵沉默,傅朝阳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那好,我们一起。”
不论霍无忧做什么,好事也好,坏事也好,傅朝阳都会陪着她,做霍无忧的垫脚石,刀,甚至是狗。
霍无忧说,她是餐桌上被分食的狗,傅朝阳则愿意成为被她分食的狗。
傅朝阳可以不要自己的灵魂,也可以不要自己的□□。
“我们一起。”傅朝阳重复道,他站起身,那张白净的脸在灯光的投射下变得阴狠。
霍无忧揉了下他的头发。
“走吧。”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一切都是傅朝阳一厢情愿。
对傅朝阳来说,霍无忧不是个好人。
“如果你想,我完全可以不把你供出来,”霍无忧忽然笑了一下,她侧过头,对傅朝阳说:“只要你肯求我。”
霍无忧坏得不彻底,她对傅朝阳动了恻隐之心。
“我求你,”傅朝阳深吸一口气:“我求你把我供出来。”
傅朝阳害怕霍无忧和他撇清关系。
他想一直,一直和霍无忧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