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的血腥气,充斥着每个人的鼻腔,袁晏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他生长在太平年代,从未见过非自然死亡,更不可能见过如此血腥、直白的杀人手法,他虽然已经做好了面对战争的心理准备,可真的有人在他面前遇害,刺目的血光、倒下的残躯,他只觉得像被人扼住了咽喉般喘不上气来。
“诸位大人,也是同样的意思?”
士兵拖走了礼部尚书的尸首,挂在营前,赵之邈的眼光冷冷地扫过眼前的众人,可座下的众臣,都是为胥国尽忠多年的硬骨头,他们这次出使,就没有打算要活着回去,胥国皇权之威不可堕,哪怕礼部尚书的死亡,本能地给使臣们带来了恐惧,但他们仍然逼迫着自己直面赵之邈的威胁。
“我们受朝廷之恩,自当为朝廷尽忠,无论今日简阳王杀多少人,我们的意思都不会变!请简阳王收兵,迷途知返!”
这些老臣,称得上是胥国的中流砥柱,他们的一生,都献给了胥国,即便此刻万宁军的屠刀就立于他们眼前,他们也不能退,最后能为胥国献上的,唯有他们的血肉之躯而已。
赵之邈能杀一个,自然也能把这些人杀绝,这些人如此忠心耿耿,留着他们,哪怕自己真的掌权临朝,也是后患无穷,正当赵之邈打算示意士兵动手之时,袁晏动了。
“简阳王陛下,两兵交战,不斩来使,这些大人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臣,且是历经先皇、当今两朝,你若将皇上出使的使臣杀尽,除了平添恶名,全无收益,不如将这些臣子扣下,来日您荣登大宝,善待这些老臣,还能全您一场仁爱之名。”
赵之邈看了袁晏一眼,方才礼部尚书被杀之时,袁晏的恐惧全都落在他的眼里,袁晏是个人才,可他一个出身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怎会了解什么是真正的战争和死亡,他早就看到袁晏在和谈的队伍之中,这场杀鸡儆猴,也有一半是做给他看的。
袁晏的意思,也是赵之邈的意思,他发起这场战争,可并不想因此在百姓心里留下一个嗜血好战之名,如今朝堂上的老臣,尤其是历经三朝的老臣,在他登基之后,一定会善加恩养,袁晏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他此刻能出面阻拦这些老臣们赴死,倒是正中赵之邈的下怀。
“袁晏,好你个朝三暮四的墙头草,你若是怕死,何必主动请缨出使敌营,如今在这里做此卑微之态,助长这些不义之师的气焰!”
几位老臣见袁晏上前,顿时气愤不已,指着袁晏的鼻子就是一通不留情面的痛骂,袁晏没有看这几位老臣,径直走向简阳王的座前,那些老臣见状,就要扑上来阻拦,士兵们一拥而上,用兵刃隔开他们与简阳王二人的距离。
袁晏跪在赵之邈的面前,递上早已准备好的卷轴:“殿下,这是京城的布防图及数座粮仓所在,我这两日在城中留心绘制此图,特来献给殿下,望陛下看在袁晏弃暗投明的份上,留舍妹一条性命。”
赵之邈接过袁晏手中的图纸,展开细看,这幅图由陈诚亲自在袁晏手稿上增减,标注的各处陷阱要害,都经得起推敲,赵之邈虽没有把握袁晏是真心投诚,可是单看此图,确也看不出作假的痕迹,无论此图真实与否,都无法揭过不理。
见袁晏不仅反叛,还献上城中布防,几位大人的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这些文官骂人,定是戳着袁晏的脊梁骨痛骂,只是袁晏仍是低头跪献图纸,不发一言。
“臣献上此图,不求前程显达,只求陛下能放过我的家小。万望陛下开恩,许臣与臣妹相见。”袁晏改口称赵之邈陛下,就是投诚之意,赵之邈向袁晏去信,就料到会有今天,李寻也好,袁晏也好,他们这样子的人,就注定为一点微不足道的情意所困。
赵之邈令人将袁晏献上的卷轴交给军中主将,他低头看着跪下的袁晏,笑着问道:“我一路北上行军,路上颠簸不便,令妹有孕在身,不宜劳累,我已将她妥善安置起来,等此间事毕,我再着人将她接进京城,好叫你兄妹二人团聚。”
“那袁晏在这先谢过陛下,只是不知道晴晴如今被养在何处,她自幼娇惯,但凡出行总有些水土不服,如今还怀有身孕……”
赵之邈打断了袁晏的话:“我此次出行带了太医随驾,自然会照顾好她,你也别动别的心思,这场战争没有结束之前,你不会有她的任何消息。”
“臣不敢。”
赵之邈抬了抬手,袁晏顺从地从地上站起来,走到赵之邈的身侧,面对着帐中吵嚷的使臣,吏部尚书的血迹仍未干,而袁晏已经走向了另一个阵营。
“袁卿,这些人骂得如此难听,依你看,这些人该如何处置才好?”
袁晏站在赵之邈的身边,微微躬身:“陛下,容人比杀人更难,陛下日后临朝,臣子们难免惶恐不安,只有让他们看到,连这样不怕死的硬骨头陛下尚且能够容得下,他们这些旧臣才能真心为陛下效力,依臣的意思,先将这批人押下去,他们现在骨头硬,无非是因为赵之恒还有胜算,等陛下拿下京城,臣不信他们的骨头还像现在一样硬。”
可惜这些老臣,却不领袁晏的情,叫骂之声,没有因为袁晏的进言而有所中断,反而是愈演愈烈。
“袁晏狗贼!你这个两姓家奴,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虽然现在是刀都架在脖子上的紧要关头,但袁晏听见这话,还是差点压不住嘴角的笑意,这些老臣好像忘了,这简阳王赵之邈和皇上赵之恒,可都是姓赵,就算自己真的是个叛徒,也算不上是两姓家奴。
赵之邈也不愿再听这些老头子聒噪,点了点头,让人将他们带往其他营帐,好生看管起来,格外留意不要让他们寻死。
但赵之邈没有让袁晏退下的意思,在那些老臣退下之后,他召来本次带兵的几位将军,这些将军有些是赵之邈早已安排在万宁州练兵的将领,有些是跟随他一起逃出京城的王党:“赵之恒给脸不要脸,现在看来是没有和谈的可能了,诸位将军听令,午时一到,随我带兵攻城!”
“是!”
万宁军等待此刻已经等得太久了,他们在万宁州操练两年时间,等的就是这一刻,就是挥师王城,成就从龙之功的这一刻,赵之邈等得也太久了,他从幼时开始,每日勤加学习,随着父皇、老师料理政务,却因为父皇的偏心,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辅佐赵之恒这样的庸才。
时辰到了,营前的号角吹响,战士们挥舞着王旗,战车向着京城发起冲锋,魏老将军一马当先,身后数万守城军与万宁军战在一起,刀兵碰撞之声叮当作响,攻城车不断向对方阵营中投掷火油巨石,不过一时半刻,城门前已是一片狼籍。
不断有人被掀于马下,被马蹄践踏,最终成为一片血肉模糊的肉泥,这就是战争,是一条条人命铺成的一片血路,而王侯将相,他们躲在后方,等着踏过这条血路,登上权力顶峰。
袁晏陪着赵之邈一起站在高处,他们身边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士兵,赵之邈一个养尊处优多年的王爷,不可能有上阵杀敌的本事,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站在这里,鼓舞士气,保全自己。
风里夹杂着血腥味,扑在袁晏的脸上,他想闭上眼睛不去看,但是却控制不住自己想象,在战场上倒下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他们本是自己这一生的主角,却成为上位者手中操控的棋子,他们献出最宝贵的生命,却不过是历史一片小小的微尘。
那他自己呢?他所谓的事业,他用他再度获得的生命,在胥国所做下的所有事,究竟有什么意义,他是不是真的帮到了任何人,是帮到这些手握皇权的政治家?还是帮到胥国的商业,百姓的民生?或是帮到了他自己,成就了他生命的价值?
前世他终日碌碌,没有来得及享受生命的美好,就带着过度透支的身体离世,今生他以为自己获得了爱和真诚,得到了他人的赞许和帮助,也为他人付出,为自己拼搏,可到头来一场战争,又让他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与虚无,看到众生的无能为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而城门最终还是被打开了,守城军已经尽力,万宁军的战力和斗志,都远超魏老将军的预料,他已经年迈,在战场上坚持到最后一刻,是他能为胥国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死得壮烈,一同带走的,是万宁军的主力部队,而将战争拖入黄昏,也是他和郑行制定下的战术。
城中的巷战,只有在夜色的掩映之下,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将领们杀出一条血路,恭迎赵之邈进京,袁晏骑着马,跟在简阳王身侧,袁晏所呈交的布防图,赵之邈仍然不能全盘相信,因此他将袁晏带在身边,就是要用他一条命,来检验这布防图的真实性。
直到进入城中的那一刻,袁晏反而清醒了,他或许做不了太多的事,可战争总是会结束的,他能救一人,就救一人,能救百人,就救百人,他只要一刻没有放弃,一刻还在思考、在谋划,那他的生命就还有意义。
真正的活着,就是不放弃自己的思想,不改变自己的信念,他的每一次心跳和呼吸,都是为了他自己,和为了跟他一样,那些平凡又不平凡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