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扫落叶,一吹便是满地尘埃飞舞,飘扬而起的尘埃顺着午后的些许光束自然下落,直至再一次重降地面,隐于无声。
徐意善心里的挫败感一重强过一重,像是黑夜中暗流汹涌的潮水击打礁石,时不时浪花飞腾至高处,拍起阵阵狂响直直钻进耳膜,久久不息。又似是声声节奏不一的敲打,前音激荡后调沉稳,急促的在她耳边响个不听,非要待到心跳亦如雷鼓般才肯罢休。
她一向自傲于自身的待人处事,无论是当初跟师父住在山下时娇憨逗人,惹得街坊怜爱;亦或是被接回徐府,人情世故,姿态礼仪,她一项不差,每每都能端出个刚刚好的谦逊出来。
她就像是从儿时便逐渐拥有了这项能力,她能知晓自己该说什么,又该做些什么,才能是最好的姿态最大程度的为自己谋取利益。
她屡试不爽。
可她对徐府与日俱增的厌烦也是源于这般心思这一日日的积累。
她烦于将心思用于逐渐与日俱增的勾心斗角,像是永远唱不完的戏,人人蹬着底盘纹着牡丹花样的高跷,浓墨重彩的揉了一脸,左右翻转白玉腕子,盈盈笑出朵花来,也盖不住里面的扑鼻腥气。
那腥气太过浓烈,直直的指向了花朵枯萎凋零的那一刻。
她就像是被层层锦缎丝绒裹紧揉成茧,细腻起伏的线条无一不完美精致,原本的舒适柔软触感也逐渐变得像是紧绷束缚,直直要将她压的喘不过气来。
可哪怕她知晓自己心中些许厌恶,也疑心这条小心思铺出来的道路还能使多久?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独有的捷径。
可方才的一幕幕仿佛是香炉里搁的蜜片,随着紫烟的袅袅蒸出便在她脑海里落了个完完全全。
男人含蓄的隐着些嘲讽的说辞,那声轻笑,胡子上随之晃荡的玉珠,小厮转身送客眼里的那抹轻微的讥讽。
都像是轰然落下的重石,直直将她那点没把握的侥幸心理碎了个完全。
又将那份深埋在心底的隐虑彻彻底底的挖了出来露了个完全。
她这样小心翼翼用点小聪明铺出来的道路又能让她用到几时?
善于伪装的小心思是不足以的。
它只能让她在面对人事时多些老练与随机应变。
它从来都并非万能,但凡对方对点察言观色,便可轻易地瞧出些端详,再不紧不慢的回重击回来。
可……纵然她今日失败的完完全全。
但抛去了这层用小聪明覆上的人人喜爱精致外衣,抛出了徐府大小姐的名号,丢卸一切假意的庸俗。
她还剩什么?
她还能成为什么?
她又能有怎么样自己的道路?
她不敢去想,她这才明白自己这两年所谓的准备充足根本不足以让她离开徐府。
因为抛去所有虚名,她只是个耍小聪明、面目姣好寻常姑娘。
她从来便不愿寻常,可事实便是在将她的一切自信土崩瓦解。
她蹲下身来,甚至没留神锦连拽着她衣裳的手,她伸手抓紧了自己的裙摆,上面描画着些青葱的凤尾草,已然被她抓的枝叶分离。
徐意善边紧拽裙摆边在心中默念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常见的,普通的失败,算不得是什么,甚至以后离开徐府这个虚荣但足够包容的环境后,她还能遇见更多。
可她仍然放不下紧拽裙摆的手,这次寻常的失败却轻巧的勾连出她长久以往的心病和她压在心底的茫然。
像是猛然塌陷的古城,声势浩大的陷于地底,无数未曾顾及的沉疴宿疾随着尘土直直扑面而来,瓦砾飞散,染了人满身的疲惫与迷茫。
无论是对于现在还是未来。
她该怎么办?
心乱如麻。
“……姐姐,今天还有粥可以领吗?”
软软嫩嫩的童稚之言猛地惊醒了徐意善,她摇摇脑袋,抬手示意锦连捞自己起身,却因为脚软差点再次跌倒在地。
徐意善勉强冲着面前半人高的小孩笑笑,伸手去摸摸孩子粗糙分叉的头发。
她有一颗七巧玲珑心,有信手拈来的谦和说辞亦有一腔温柔善意在怀。
可她顿了顿,不知处于什么念头,把方才几欲脱口而出的完美修辞忍了回去。
“乖,今天没有了哦。”
她用着一如往常的腔调温柔的冲着面前的孩子说,言语中缺藏不住过分的疲惫。
面前半人高的孩子显然是生来便在这城中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学了个十成十,却还是没学会那点成人的不露声色,讨不得好转瞬便露出了明晃晃的小獠牙。
孩子听闻徐意善的话,便向后一躲避开了她抚在头顶的手,伸手拽拽粗布破洞的衣服,转瞬便换上平素里的声音,带着变音期的沙哑与朦胧,小声的像是自言自语,脚步却退了些许。
“……什么嘛,还以为是什么大户小姐…到底是个没脑子的在装大…”
徐意善虽说武艺不精,也是赖好从小跟着师父学过不少的,听力自然要比寻常人好些,这般碎碎念自然是听得见的。身旁的无论是香云还是锦连都是有些功底的,甚至还要比她强些,自然能听得更清楚。
锦连一听此言,方才就憋闷在心头的怨气更是猛地涌上心头。
“你知不知道小姐刚才为你们……”
孩子见势不妙,面上一紧。
徐意善伸手点了点示意她莫在多言,冲着面前的孩子笑了笑,便看着他眨眼跑掉了。
那孩子看起来约莫是九、十岁的样子。
而自己又能比他大几岁?强上多少呢?
徐意善蹲下身子俯首向臂膀,身处这城的一幕幕在她眼前如云烟闪过。
挫败与无力在心里蔓延,但却还有一股气力在支撑着,微薄却绵延不绝。
寒风刮了几阵,徐意善已然数不清了,她埋头在臂膀里不想出来,宁愿蜗居成一个坚固的保护所,残枝落叶挂在裙摆上被风吹的吱呀作响。
她在想。
亦在抉择。
为人生,为世道,为人心不古,亦为善意留存。
有人能在对方好是刻意伪装讨好,百般顺意,一旦世局转瞬,便又能面貌焕然一新。
亦有人能为一星半点的获得而感恩,哪怕风雨兼程,也要赶去道谢。
人命可以贵如金,也可贱如草芥,看似出身决定了大部分,实则决定自己的,在于自身的选择。
人向来是个善恶集合体,没有绝对的善恶。如何选择善的成分多些或是恶得成分多些,便是决定了自己,决定了自己的道。
哪怕错失分毫,那也能塑造出个完全不同的人来,虽看似天意,实则皆在人心。
皆在人心。
皆在人心。
皆在人心。
徐意善察觉到有温热的手覆上她的发顶,像是一簇太阳,带着粗糙的厚茧,却像是一把利刃,猛地刺进灵魂。
徐意善被烫的一颤,下意识抬起头来,露出满脸泪痕。
金棠高大的立在她面前,顶着霞光万丈,佩着刀像是威猛无双的神将,他覆了满身的华贵衣裳,头发也高束着编成股股小辫,垂下几缕在眼前。
他正把手放在她头顶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面孔冷峻的有如那夜观灯时他毫不留情地挥刀。
她却仿佛瞬间在那个本该一身血腥的人身上,看到了一个存在着的、温柔的灵魂。
如霞光下的柔羽,直直随着满地尘埃飘荡到她心里。
两个人安静的待着。
“想清楚了?”
声音仍然是冷静沉着的,稳如磐石。
徐意善听见自己沙哑着嗓子恩了一声。
她冲着面前的人笑笑。
为什么每次他出现时,都是她最脆弱最自卑的时刻。
就像是突然脱了扎着鲜艳苹果的壳的刺猬一样,轻易的便被看到了柔软的肢体。
“我心知这不可能实现,但我仍愿……坚持本心,但凡有一息善意向我挥手,我便站立到它泯灭的那一刻。我甘愿。”
为了生来脱离不了的天性,为自己心中尚存的善意。
为曾经那些向她释放善意与感恩的人们。
为了她那点信仰与心安。
她甘愿。
哪怕人人猜疑,世道抛弃,烈火焚身。
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