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的本身可以说是一场持久性战争。
有那么一些日子,玉生几乎忘记了这是谁说过的名言,后来记起来——是蒋太太。蒋太太办完本月最后一场茶会后,便已经完成了她人生之中的第四十八场茶会,太太们绝忘不了她每一场的成功性。要从上海女人,又或者是说全中国女人之中找一个最值得讨教如何办茶会的女人——当然非她不可。
当然,要请到蒋太太绝非易事。特别是玉生这样一位初来乍到的新面孔,她正漫步走进玻璃厅,在厅中的英国牛皮长沙发椅中入了座,椅座正对厅中一扇拱形大窗,窗外是一个晴朗非常的天儿。今天的阳光太好了,只是冷,让人总想到日头底下去坐着,但大部分太太都是怕晒太阳的,她们绝不把自己晒的和菲佣一样黑。
蒋太太家中倒从不雇佣菲佣,不比苏姨太恨不得把家中一切都换成国外的才好呢。蒋太太常年跟着的唯有那么一个出挑的姑娘,跟在上等人身边,着装自然也不差,细亚麻青短旗衫将她不瘦不胖的身姿衬托得非常优美,走起路来耳垂下两滴小珍珠泪摇摇欲坠,风采出众的倒像是蒋太太亲生的姐妹。但有太太招手唤她“阮阮”,并不称呼“小姐”。
那是陈太太。她颤着一张圆润的脸,笑道:“阮阮,今日有没有咖啡?”
阮阮回道:“太太,今日是正山小种。”
说着,立即唤人来上茶。蒋太太家中的帮佣是从不穿那乌漆嘛黑的佣人服的,每一个人都仿佛按着她的情趣来。放眼望进蒋太太的客厅,永远只见到淡淡的蓝色、青色,或者是客厅正中那张蝴蝶桌上的金白圣杯的光彩映向顶灯后折回来的玉色。从那玉色里头升起来,又是一番难琢磨的白色,白是没有颜色的,但打在女人的脸上,便成就了另一种颜色。如同一匹布流过染料后也仍是雪白的,后来流到人的肌肤上去,才有了红绿。
但如今谁穿那样俗气的色?这是苏姨太说的。玉生认得她,又不是太认得。只等到她走近来,清楚见到她右脸上那颗黑色的小痣,方与她点了头。
苏姨太正和旁的太太低语道:“晚上摸牌要不啦?到美玲家,她有好东西给我们瞧。”
“什么好东西?”
苏姨太笑道:“去了不就知道。”
说罢,她双手轻摆一摆,走来了。玉生看着她,不知为什么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好像只是一层厚厚的颜粉。
“你好——碰了巧了,又见着你。”
玉生笑一笑,点点头,但并不回她的话。
她便又走近来,今日她擦的胭脂是红山茶色,那红更衬得她白。她在这副红与白的假面下忽地露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原是见到陈太太了,她立即一挽耳鬓,唤陈太太道:“陈太太躲在这里呢?我一直在找你,总找不见。”
这张长牛皮沙发椅上,坐三个人,即便还有空余的位置,也再不会有人入座了。玉生坐在椅手边上,正中是陈太太,苏姨太便在陈太太身旁入了座。
陈太太放下茶杯,回她的话道:“找我做什么?”
苏姨太笑道:“你看看,这颜色漂亮么?我想着留一份送你。”
说着,她身旁带着的帮佣走了上来,手上端着一个精细小巧的白盒,刻西式卷草纹路的盒盖翻一翻开,里头的红丝绒纸上铺满一层和她脸一样的山茶红。这是一种外国进口的胭脂膏。
“最近鸿生的朋友来家里头做客,他刚从巴黎回来,带回来好几盒小玩意。鸿生说这颜色很漂亮,少见,我一看就想到陈太太喜欢这样的红。”
玉生上一次见她的面,见到她也这样捧她。但也是这样偷偷地,绝不能让别的太太听见了,她立即吩咐人收进陈太太的手包里。
陈太太微笑道:“谢谢你好意。”
“你好,我家里还有,要不要留一份给你?”
苏姨太望向玉生,她也茫然地,她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或者是哪一位太太呢?这儿的太太都要有“名号”。陈先生的太太,余先生的太太,赵先生的太太,苏先生的那一位大太太总生着病起不来,所以所有太太中唯有她这么一个苏姨太太——也算是太太。玉生却从没有“名号”,她是一个生面孔,但太太们又好像都见过她。
玉生回过脸来,她那一张小小的脸就是从圣杯之中折返后又升起的白。
“不用了,谢谢你。”
忽然地,陈太太问道:“您先生贵姓?”
她要封一个“名号”给她。玉生淡淡回道:“姓李。”
“哦——李太太!”
苏姨太太恍然大悟般,笑起来。她实际是在思索着呢,要把全上海姓李的都记起来。
陈太太却问道:“李先生?”
玉生点点头。她就坐在厅中,静静地,正如过去几场茶会,她总不太说话。
陈太太没意思再问下去——哪一位李先生?这像是苏姨太会问的话。但苏姨太也忽然收起了话匣子,原是看见厅面上又走来了几位熟络的女客。高高的鞋跟在地板上流过细细得响声,好一会儿停不住。
蒋太太客厅顶上吊的是琉璃灯。西式的不太像,也不像是中国的灯笼,如意梭子样式的一条条小灯芯垂在圆盘灯面上,开了灯打起转儿来,又像是珍珠帘子拂过去般的巧妙,灯影便把女人们的脸照得更精致些。因是茶会,自然是人人要捧着茶杯来讲话的。那正山小种色沉,通透,香味直扑到人耳鼻里去,如果忽然低着眼往茶杯里偷望一眼,可以清晰照见自己的眉眼。
玉生端着茶。有人请她,她唤她道:“李太太您好,请您到话厅。”
抬眼一瞧,玉生手中的茶杯立即被她接了过去,她边伸出手来想是要接玉生的手包,却发觉她是所有太太中唯一没有带手包的那一位。
“您乘车来吗?”
“他送我来。”
“您先生吗?”
“是的。”
除此之外,太太们身旁都带着女帮佣——玉生也没有。往常太太们也只见过她一个人。
因上海不久前下了初雪,蒋太太的话厅已经铺上了长绒地毯,进到里头去,要光着脚。如今时髦的太太连脚趾甲都要抹上油亮鲜红的颜色,脱了鞋,又是另一场较量。玉生常常在这样的较量中举步维艰,她今日又穿了鞋袜来。
不多时,蒋太太终于来了。她从话厅的里门进来,门后是她的一片小天地,从没有一位太太被请进去。她那一身白貂长袍半合着,露出里头她常穿的竹青样式的淡金绒面旗袍来,她有许许多多件这样的旗袍,但每一件都不是同一位师傅为她做的。上海的太太们一阵子竟爱上穿黑色,是因蒋太太那段日子常穿黑色,她犹如太太们眼里头的风向标——风永远顺着她的方向吹去。苏姨太是最爱模仿她的,但因为蒋太太的头□□亮得出众,即便苏姨太找了几个外国理发师到她家里去,也做不出那一头茂密浓黑的卷发。
“阮阮,麻烦你为太太们送暖手炉来。”
蒋太太的声音非常平静、低沉,她几乎从不昂着声来唤人。
玉生望她一眼,她也正望着她。她戴着那这一对金玉环正摇摇欲坠,小圆口钳玉可以说是早已过时的样式,但戴在她的双耳上便会掀起另一阵潮流。她在话厅中最大、最柔软的一处沙发椅上坐下了,之后她常常是微笑地平视前方正低语的太太们,她请来的客人之中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位的“名号”。
暖手炉分到苏姨太那儿去。她接下来,尖着声问道:“只剩下一个啦?”
阮阮回她的话道:“是的,太太。”
“呀,太太的手还冻着呢。”
要到蒋太太的位置前去,得绕着半个话厅走到正中,越过她面前常摆放着的那一张梨木搭起的方形画板,踏上两层长绒毯面铺上的小阶。苏姨太站在了蒋太太的沙发边上,并不理会其她太太们的打量。
“您手冻不冻的呀?”
“谢谢,我戴着手套。”
蒋太太的手从白皮毛睡袍的口袋中伸了出来,太太们看不见她的指甲新染上了什么颜色,但实际她是极少染指甲的。她那一张细长的脸从不涂胭脂,只有那薄薄的嘴唇抹上丹参红,她的皮肤并不非常白,但血色那样好,让人如何也猜想不出她的年龄。
玉生只是望着她。
终于她呼唤她道:“李太太,你冷么?”
她的声音这样低,又这样响,几乎每一个人都听得见。
太太们转过脸来望,望见玉生,她坐在那儿,仍静静地凝视着蒋太太。
“谢谢您,我不冷。”
“阮阮,请你给李太太送去。”
原是一条鹿皮绒编成的小毯,坐着时可以披在肩头上便不冷。蒋太太身上正披着一条,她吩咐阮阮为玉生送去话厅中的最后一条。
蒋太太当然认得她。
“这是什么花?”
忽然地,有人说起话,仿佛是丝绒帘子中传出一阵阵女人的笑声来。只有苏姨太的笑声才这样响,她指着白底墙上摆的最正、最大的一幅画框中的画,正问陈太太道:“你说这是什么花呀?”
“是白百合。”
谁回了她的话。这位留短发的女人似乎是余太太,她又注了一句道:“蒋太太最爱画白百合。”
“美玲说这是白玫瑰。”
那位穿紫旗袍的便是美玲。玉生看着她,记得的——是苏先生的妹妹。
“昙花。”
蒋太太掷地有声地回了她们的话。她淡淡笑道:“昨天刚挂上去的。”
苏姨太抢问道:“这是您新画的?”
“昨天早上画好的。”
“为什么画昙花?不吉利的花呀。”
蒋太太像是挑了挑眉头,她问苏姨太道:“怎么不吉利呢?”
苏姨太道:“昙花一现,花期短暂,开的美而已。”
蒋太太一笑,道:“苏姨太说的真好,花期短暂——人眼留不住的美,画纸却能留住。”
“您又说了一句真理。”
话厅里静的仿佛只剩下苏姨太的声。喝完第一杯茶过后,太太们便起身到窗前去站着聊天,如果是夏季,外头会摆起流水席面,人到外头用餐去。但如今上海早入了冬,天暗得早,蒋太太的茶会是从不会开到晚上的。于是蒋太太从上回茶会起就请了一位英国的点心师傅,茶杯收下去后餐台便推上来,那样小的盘子,那样精细的点心常常不会有人吃,仿佛看着就会饱。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今日不下雪,天气许久没有这样好,让人忍不住想把这几天来下雪的郁闷与烦躁都倾诉出来,实际真正讲出来的倒只是一些琐碎的闲话。纵使是在蒋太太的茶会上,到底也是许许多多的女人,只要有女人们聚在一块儿,就总有新闻。
苏姨太正问陈太太道:“我听说你家那位最近有到小公馆去?”
“我倒不知道,去那儿做什么?”
“李文树回来了。”
陈太太一怔,望向她道:“真回来了?他不是要永远待在英国呢。”
“你听谁讲的?他都回来结婚啦。”
“他结婚啦?”
谁惊叹了一声,又接下去,周围的人便都回过脸来,耳边忽然流过去的是一阵窃窃的呼声。
玉生听见她们偷笑起来。
“你惯会听小道消息呀。”
又不知谁先笑苏姨太,像是余太太起了头,她高声道:“苏姨太从哪一期的申报看来的?”
她似乎摆了明要嘲笑她。
“纵然有申报停刊的那一天,也不会有他李文树结婚的那一天。”
是陈太太接了话头。整个话厅里的嗤笑声、低语声霎时聚成一出好戏。有人走起过场,是几位蒋太太的帮佣们,她们正推上流水台来收茶盘,只有她们是一笑不笑的。
玉生茫然地听着太太们的笑声。
“他娶了个南京女人!”
“天,越说越糊涂呢!你编排谁的消息都好,倒编排起他李文树的来啦?你要是说他在外国娶了个洋女人回来,我们兴许能信你一信。”
苏姨太忽然真正地红了脸。她仍故意地笑道:“美玲,你也不信我。”
“这是谁和你讲的?”
“你哥哥呀,我家鸿生——他见过那个南京女人了。”
蒋太太睡着了吗?她半躺在沙发椅上闭起眼来了,只是听着,倒不讲话。像是从前的茶会从没有这样热闹过,她无意要打断这场热闹一样。
“什么样子?”
陈太太又淡淡注了一句道:“那位配得上李文树的南京女人。”
话厅仿佛真变成一个大戏台。几乎所有太太都围到苏姨太身边听起戏来,她嫁给苏鸿生几个年头了,来过蒋太太的茶会许多次,第一次这么多人注视她。
只因李文树的名字。
“他那样好的人物,你们猜一猜他的太太却怎么样——我家鸿生讲少见这样难看的女人,皮肤黄、瘦小、面上像是因为湿热起了许多红点,和李文树站在一块儿,根本是他身边最不起眼的一个帮佣。”
“苏先生在哪儿见到她?”
“李公馆呀。”
“不是在银号里?”
“他上月刚从南京娶了那女人回来,如今还在度蜜月呢。”
太太们一阵唏嘘。咬牙、皱眉、叹气,一时间把仪态丢了一半去,好像恨不得搬来一个大镜子好好打量一番,如今美丽到底还有什么用处?即便是苏姨太口里头说的这样丑陋的皮相,也能嫁给李文树这一个上等人物。难不成外国开始以丑为美?也见不得。
长吁短叹的声里,玉生又听见蒋太太的笑声。的确是蒋太太在笑,她不知什么时候睁了眼来望着苏姨太。
“那是李太太吗?”
苏姨太听见了。她回过脸去,蒋太太仍微笑地望着她。
蒋太太重问她一遍道:“苏先生见到的是李太太吗?”
“李文树亲口介绍的。”
苏姨太道:“听鸿生讲,那下午他带着他太太去大洋商行买时装——太太,就是您新开在南京东路的那一家。”
那的确是蒋太太上月新开的一家时装店。有人说一九四〇年后,几乎全上海的商行都会被冠上“大洋贸易”的招牌。
苏姨太仿佛要找一位证人。她有一些得意地望着蒋太太,这一个话厅之中最好的人选。
蒋太太却不回她的话了。
只是笑一笑,起了身来。她一招手唤来两个帮佣,这时话厅便真正地收了场,流水餐台和茶盘都收下去,只有顶上的琉璃灯仍打着转,这时灯影不再照女人的脸,照见的只是画上的脸,那是蒋太太的一幅幅画,摆在厅正中最大的那一面白墙上。人站在白墙下,身在画前,旁的人便分不清画里画外了。
太太们终于赏起画来。
“我记着从前这里是放蒋先生的油画。”
不知谁说了一句,于是又有人接下去。
是苏姨太。她正笑道:“蒋太太要这面墙,蒋先生的画当然要让位了。”
“蒋先生的位也只让给太太了。”
蒋太太停下步来,她在几位太太的凝视之中回过脸来,她的脸仿佛是永远笑着的。
她淡淡叙道:“我和他几乎为这件事又要开战了——他总和我说他的油画挂在这里更好看,可我从不觉得。”
太太们只是非常崇敬地望着蒋太太。
“你要是卖这副肖像画,我第一个买。”
陈太太无疑是与蒋太太走得最近的。她的声从不比苏姨太响亮,但听见的人更多。原是指着墙面上一幅小小的小孩画像,约五六岁,围巾围住他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亮亮的眼睛。
陈太太注道:“他是哪位?”
小孩的围巾下,是一件打了几块补丁的灰棉衣,盘扣胡乱盘住得又好像只是一块红布。细一细看,那竟是蒋太太从前常使用的一件红流苏披肩。
“前几天我唤阮阮下车买报纸遇见的孩子。”
于是众人忽然又一阵低语起来。太太们仿佛一辈子从没有见过报童一样。
玉生只是凝视着这面白墙高处的一幅风景画,蒋太太是少画风景的,她爱画花、爱画漂亮的孩子、女人,有时也爱画露水还没有滴尽的茶叶。因打量起来,那画里头的河玉生似乎也看得清了,河水往一道道小小的拱形桥下流过去,流出来的水一半是蓝色的,一半是白色的,交融之间,仿佛再看下去,那蓝的也会染成白的。秦淮如果今年下了雪,也许就是这番光景。
蒋太太唤人取下一幅画来。她送给苏姨太,只是笑道:“你如果从我这里买了这幅画回去,我和你都是要被人笑话的。你买了一幅“麦芽糖”的肖像,我画了一幅“麦芽糖”的肖像。”
“我看这糖的颜色画的真漂亮,挂起来好看。”
蒋太太微笑道:“谢谢,送给你。”
苏姨太如获至宝收下来。她也许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得意。
“您好,您有没有兴趣买我的香水?”
仿佛是匆匆的走马观花一场,玉生回过脸来,墙下的女人忽地散了一半去。好像只有那么一位太太她第一回见,她正笑容满面地望着她。
她或许不是太太。她笑道:“我还没有结婚。”
玉生道:“什么是香水呢?”
“太太,您可以打开闻一闻——这是从法国新进的柑橘香,基调是柠檬、桑子叶。”
玉生怔怔地望她。
直至她走近来,说道:“我叫富莉,从南京过来。今天荣幸来蒋太太的茶会,见到像您还有别的那么多位漂亮的太太,我在想,一位漂亮的女人身上是不可以没有香味的。”
玉生不知如何回她的话。
于是她又注了一句道:“这可能会是上海今年最好的香水,因为李文树的太太用过。”
如梦初醒一样,玉生接过这位富莉小姐手里头的玻璃瓶子。
“她用过吗?”
“是的,她还没结婚时,在南京向我买过一瓶。”
玉生还未回她的话。只是又听见苏姨太的笑声:“李文树的太太用过的香水吗?富莉,你怎么又到这里来骗人来了。”
“钱富莉又溜进来了?”
陈太太也过来了。她身旁总有那么几位和苏姨太一样好热闹的太太,一时间,这位富莉小姐好像被包围起来了。
陈太太竟嚷她道:“上回你卖给我的帽子,我还没有算你的账呢,英国女王根本没有戴过那一顶帽子!”
“陈太太,我只是说英国女王有一顶一模一样的帽子。”
“那么说,你在卖赝品?”
“一顶帽子而已,有什么赝品呢?”
陈太太脸红起来,冷笑一声,唤人道:“阮阮,是你给钱富莉发的请函吗?”
阮阮并不立即回陈太太的话。她只是尴尬地笑道:“富莉小姐,太太的茶会上不允许出售商品。”
“我还没有卖出去哦。”
“李太太没有买吗?”
富莉道:“李文树的太太吗?她是在南京和我买的呀。”
苏姨太道:“少扯谎,我是说你眼前这位太太,她也是李太太。”
富莉重又望了望玉生。
“太太,您要吗?”
“富莉小姐!”
阮阮扭回脸,仿佛要寻找蒋太太的脸色,却只看见她缓缓走向话厅大门前去了。她好像根本听不见这一场闹剧,这也许早已不是第一场闹剧。
太太们忽然都注视起玉生来。
她们在看她的脸,才发现,这真是一张十足的生面孔。又或者是说这几乎不像是一张时髦的上海女人的面容,她的脸没有红的粉的颜色,只是白。从这片白中出色的,是浓郁整齐的长眉,仿若白纸上点过一笔浓墨,笔尖接着延伸出圆润却挺直的鼻尖,尖尖小小的下颌。唐白瓷长颈瓶下,是那副宽窄适中的扁平肩头,肩身上暗刺那一朵白玉兰的花心层层叠叠,使女人们注视着,又忽地回望到她那样一双仿佛在望你、又没有望你的眼睛。长睫掠过无瑕的眼睑,随之装进一池浮沉春水入瞳仁,为万种心绪做了掩饰般。南方女人们最爱这样的面容,因为这是最标准,最精致,但又最少见的南方女人的面容。
玉生正淡淡笑道:“请给我一瓶吧。”
“天呀,李太太,不要被她骗了。”
“钱富莉,上海惯骗来的呀!你真相信是李文树的太太用过的东西?”
富莉高声回道:“我钱富莉诚不欺客。”
“那你说,李文树的太太长什么样?”
“李文树的太太?那当然是一位漂亮的女人。”
苏姨太尖声道:“你说说多漂亮?”
“像阿贝丽那样高的鼻子、红的嘴唇、深邃的双眼——哦,也许比阿贝丽还要漂亮。”
陈太太冷冷道:“你没见过李文树的太太。”
富莉一急,道:“陈太太怎么知道我没见过?”
陈太太道:“苏先生见过她,他说她长得很丑。”
富莉道:“李文树不可能娶一个丑女人做太太!”
苏姨太重又说道:“李文树亲口向我家鸿生做的介绍。”
玉生只是听见她们又低低地笑起来。不知是在笑苏姨太,或只是在笑富莉,玉生倒从来不知道蒋太太的茶会上有那么一位常客,她似乎是所有女人中最有趣的一位。也许是因为还没有结婚,一直以来,没有结婚的女人总是要比结了婚的女人更有意思。
她看见富莉怔了怔。而后富莉认真地说道:“对,我记起来,我是没有见过她。在南京的安平饭店,是一位姓孙的小姐跟我买下这瓶香水送给李文树的太太的。”
苏姨太立即讥笑道:“你扯谎的本事有长进啦。”
“南京是有安平饭店,有姓孙的小姐吗?”
陈太太不依不饶一样。
富莉道:“当然有,正是安平饭店的二小姐,她叫孙——”
“孙什么?”
苏姨太仍笑着望她。
“孙曼琳。”
玉生忽然掷地有声地,她回了她们的话。她活了十九年来,也只认识那么一位姓孙的小姐。
富莉重扭回脸来,她朝玉生一笑。
话厅里头的留声机不知为什么按了停,流水般的音乐声散去,便忽然寂静一片。太太们猜想是阮阮唤了几个女帮佣来请她,但却没有人向富莉走过来。
“蒋先生回来了。”
只有阮阮匆匆向富莉低声注一句:“表小姐,请您还是先回去吧。”
而所有太太们都朝话厅中最大最亮的那一面窗子走去了。这面窗下是大门后的一整片花园,蒋家新建的跑马场在这片花园后头,开半个小时路程的车才能到那里,蒋少成或许是刚从跑马场回来。太太们看见他的车子停在了门前。
蒋太太下了楼。她正站在花园前。
丝绒制的绿帘被太太们偷偷拉开来,望上一眼,却已经什么也望不见了。她们最后看见的只是漆黑轿车外两道男子的身影,那样瘦的几乎没有什么肉的身躯、白的像涂上颜料的侧脸是上海报纸中对蒋少成一种象征性的形容。如今的上海男人已经极少穿那老式的长褂子,更不必说蒋少成这样的人物。除蒋少成那一件英式皮革马甲外,太太们窥见另一位穿赛马装的男人,他在门前最大的一棵常青树底下走了出来,一同上了楼——他的背脊挺拔地像从土地生长出来的另一棵树。
玉生只看见了他棕皮马甲上的泥泞。
“李文树。”
蒋少成低低的笑声在话厅大门外戛然而止。
而后,他高喊道:“你去话厅做什么?”
“找我的太太。”
忽然间,帮佣推开了门,话厅内寂静的好像没有一个人。玻璃地板上却站满了人。
“你在这里。”
玉生终于看见李文树来了。
他呼唤她道:“太太,我们一块回去。”
“好。”
在低潮般涌来的惊呼中,她只是向他走过去。
这天正是一九三四年的最后一天——
终于整个上海都知道李文树和林玉生结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