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曲 第10章 第十章

子时过半，觥筹渐歇，万赖俱寂。

虞易安陪着苏氏一起送别了最后一家宾客，与苏氏告了辞就要回幽兰苑去。

她在如轻纱碎银的月光中慢步前行。

今夜天气极好，夜空中星群密布，大大小小的，在各自的位置上璀璨闪耀，衬得夜空就像时下姑娘们最喜欢的宝石珠帘，明亮且奢华。

不知名的虫鸟发出阵阵鸣叫，不显聒噪，反倒赋予了这个夜晚别样的生机活力。

只是这夜景再美，此刻心神俱疲的她也没了欣赏的雅兴，只想快些回屋沐了浴就去梦中与周公相会。

……

待整个人泡进浴桶，热腾腾的水汽漫过头顶，虞易安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仰着头靠在木桶壁边，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

夹杂着安神香香气的水雾蒸得她有些昏昏欲睡。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了那封被她塞在交襟内小布袋里的信。

恍然惊醒，忙用手撑着浴桶两侧站起身来，拿起备在一旁的寝衣粗粗遮住身子，朝着外间喊了两声。

苏叶闻声立刻撩了帘子进来：“怎么了姑娘？”

“我方才穿的衣裳，拿去洗了没有？”虞易安赶忙问话。

“还没呢。”苏叶不明就里，一脸茫然地回答。

闻言可算松了一口气，虞易安抚了抚心口，闭上眼重新坐回到浴桶里才道：“把那件衣裳拿进来给我吧。”

拿旧衣裳？苏叶愣了一瞬。

虽然疑惑，却也不问，她应了一声旋即去外间拿了衣裳进来。

虞易安仍闭着眼，听见动静后便朝着一旁的小几子努了努嘴，示意将衣裳放在那儿。

苏叶照做，又问了一声用不用她在一旁侍候，见姑娘摇了头，便退了出去忙起了别的琐事。

经了这么一遭，虞易安也没了享受的兴致。

草草洗净了一头长发就起了身。

将发丝绞至不滴水，她迫不及待地到几子旁拿出那封信拆了开来。

才看一眼，暗自生叹：

果真字如其人，先人诚不我欺。

他的字并不是时下主流的规□□格，反而自成一派，笔势雄浑刚健又不失洒脱飘逸，倒颇有几分风骨。

偏了头低笑一声，她静心抛开杂七杂八的想法，仔细看起了信件内容。

与萧琳琅说的相差无几，另多一些内容正好解了她的疑虑。

萧承琢在信里告诉她，明日晌午太后会派人接她入宫一见。

并宽慰她太后与他一心，且已经知晓了他要她入宫的真正目的，并不会为难于她，叫她宽心。

只是他在文末又多添了一句：“有事相托，见面详谈。”

墨迹比起前头的文字要来得更浅些，大小亦不十分相同。

想来是后来新添上的。

思及此，她不自觉地又紧了眉头。

他不像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如此做法，只怕是又有什么事情生出了变数。

虞易安阖眼静默片刻，思绪如麻缠乱藤。

萧承琢要相托于她的事十有**与云家有关。

云家近日的动向.....她在脑内细细过着线索。

端阳节！

她猛地睁开双眸。

前两日有听娘亲提起过一嘴，说是云家人给大将军府下了请帖，邀他们一家共度端阳。

不仅如此，他们还邀请将军府出一支龙舟队参与位于延湖内的龙舟赛。

虞修那时只决定前去赴宴。至于龙舟赛，他嫌麻烦压根没当回事，听过就罢，并没有要应邀参赛的意思。

莫非，这端阳节的宴会有什么异常？

虞易安目光微冷，如青葱般的细指一下下地敲击着桌几。

此时线索寥寥，她想也是白想。

只能等明日见过他后再作打算了。

她止了思绪，低头再看一眼失去了作用的信纸。

留着只会徒生麻烦。

抬手间，她将信纸移到烛灯上方，眼瞧着火焰如藤蔓一般缠上信纸并将其慢慢吞没。

直等那信纸被烧成了灰烬，才又净了一遍手，撩了帘子回了外间就寝。

*

次日清晨，万物复苏。

一道阳光透过还未消散的晨雾稀稀拉拉地洒落在了仍在熟睡的人儿身上，轻轻柔柔地左右浮动。

那么温柔，那么静谧，又那么惬意。

许是因为她习惯了这些日子一直处于高压之下的生活，昨夜虽然思绪繁重，但也没有像预想那般整夜的睡不着觉。相反地，她竟还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没有那些个势力纷争勾心斗角。

在那个世界里，先帝治世有道，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爹爹与兄长也不像现实这般时常要奔赴战场，一家人日日团聚在一处载懽载笑。

她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梦里的“她”潇洒快活地长大，偶尔为了下一餐选什么来吃而犯愁，除此之外，便再没了什么烦心事儿。

要说梦境前半截都是在大将军府的悠闲生活倒也还算合理，可那后半截却愈发荒诞了起来。

只因为又出现了那个在哪儿都阴魂不散的人——彼时的太子萧承琢。

那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

十里红妆一路从大将军府满满当当地铺到了东宫殿前，百姓纷纷夹道观礼。

身着凤冠霞帔的“她”正坐在花轿内满心欢喜地羞涩低笑，任谁见了，都能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满足。

紧接着，便是合卺红烛共茜纱，浮槎河汉旧芳华。

再接着，画面一转，已是到了几年后。

“她”正在屋里绣着小衣服上的虎纹。

突然门被从外边儿推了开来，一个珠玉团子一边喊着娘亲一边快步冲进来想要抱住“她”的腿，只是还没靠近，就被跟在后头进来的他一把捞起。

“她”听到动静抬头看向外貌相似的一大一小，笑容慢慢在“她”脸上蔓延开来。

一家三口温馨地对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起身迎上去。

这一起身，便露出了那大的令人胆战心惊的圆肚。

虞易安：“......”

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她猛然坐直了身子。

喘着粗气惊魂未定般拍拍胸脯，待稍平静些，反手一摸后背，果真惊出了一身冷汗。

都梦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懵怔着想。

正巧这时苏叶与白芷端了鱼洗进来想要唤她起身洗漱，才一进门，见她已经醒了，两个丫鬟惊讶着对视一眼。

“姑娘怎么自个儿起了？”苏叶问道。

虞易安闻声恹恹地看她一眼，并没有想要回答的**。

过了会儿，蔫了吧唧地开口：“今日的装扮要端庄大方些的。”

苏叶闻言有些意外。

她家姑娘很是要俏，同时也知道自己长相的优势在哪，故而更偏爱明艳张扬的打扮。

突然反常地要端庄大方起来，确是难得。

苏叶当她是一时兴起，便顺着提议：“那我去拿前日里西街的成衣铺送来的那身雪青色广袖留仙裙，姑娘觉得可行？”

雪青色？

虞易安呼吸一滞。

那些她尽力想要忘却的梦境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

梦里那个大着肚子满面春风的“她”，穿的可不就是雪青色百褶裙么？

虞易安打了个冷颤，止了回忆，急忙摇头摆手道：“不要那身，那身不行。”

说完，犹豫片刻，又开口道：“去拿月白色的那身素纹纱衣裙来吧。”

“会不会太素了些？”苏叶迟疑道。

“素些好，素些显得稳重。”虞易安似自言自语般轻声回了一句。

苏叶见她坚持，便不再多言，应了一声就想去替她拿衣裳。

白芷见了拦住她：“我去给姑娘拿，你赶紧侍候姑娘净面漱口。”

苏叶点了点头，于是两人各司其职，没一会儿就收拾妥当了。

对着铜镜抬手将发簪簪得再紧些，虞易安随口问道：“好看么？”

平日里见多了娇艳的姑娘，突然素净起来，确实别有风味。

“好看。”两个丫鬟看得有些呆，却异口同声。

虞易安满意一笑。

此时，苏氏身边的于嬷嬷来了。

她刚一踏进屋内，就见着一素雅美人对镜抚鬓，她微微挑了眉，尝试着开口唤道：“二姑娘？”

虞易安闻声转过身子，见是于嬷嬷，笑着回应一声：“嬷嬷。”

于嬷嬷上下看她两眼，赞叹道：“姑娘果真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

虞易安闻言羞涩一笑，轻声问：“嬷嬷怎么来了？”

“夫人今日兴致好，在沧浪亭用早膳呢。让老奴来问问二姑娘可要一道用。”于嬷嬷回答。

“爹爹呢？”虞易安又问。

像是想起了有趣的事情一般，于嬷嬷噗嗤一笑：“将军和几位醉酒留府的大人早间醒迟了，匆匆收拾一番便上朝去了，连早膳都是带上马车才吃的。”

虞易安想了想那个场景，也觉得好笑，轻抿了抿唇道：“我这就和嬷嬷一起去。”

话音刚落，她站起身来，跟着于嬷嬷提步往沧浪亭去。

已是初夏时节，阳光虽不若盛夏那么毒辣，却也慢慢炎热了起来，好在还有阵阵清凉的微风，将残存的春意轻柔地送至行人身边。

沧浪亭距离幽兰苑有些距离，虞易安怕娘亲等得心焦，脚下步子便急了些。

等到沧浪亭，她的头上已然沁出了一层薄汗。

苏氏远远的就看到了小女儿。

等她走近，迎上前给她擦擦汗，心疼地开口：“天热起来了，你倒是慢些走，那么急做什么？”

虞易安微微一笑，本不欲作答。

一落座，转眼看到桌上的海棠糕，瞬间就改了主意，机灵讨巧道：“我掐指一算，算出今日娘亲做了我爱吃的海棠糕，半刻都等不及。”

任谁被夸奖都是高兴的。

苏氏听了欢喜得很，嘴上嗔一句“你啊”，手上却将那盘海棠糕往小女儿那边推了些。

母女二人遂伴着花香鸟语，用完了早膳。

又闲聊片刻，虞修姗姗来迟。

他一到，还没等坐下就严肃对虞易安叮嘱：“你近日若要出门，务必带上些人贴身保护。”

顿了顿，思考一息后直接拿了主意，“我把惊蛰谷雨拨过来给你。”

虞易安一愣，紧了眉头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虞修说：“京中出了几起闺阁姑娘失踪的案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怎么回事？”苏氏听了也担忧起来，忙追问：“官府是如何说的？”

虞修摇了摇头：“此事现在已经交由大理寺去查了，说是官府连半点儿线索都找不出来。”

这话一出，三人皆沉默无言。

忧思顺着心脉慢慢爬上眉梢。

沉寂了一会儿，虞修再次叮嘱道：“总之让暗卫跟着应当不会有什么事。你切莫耍小性子甩开她们，听到没有？”

虞易安沉重地点头应了声好。

虞修这才稍稍松了紧皱的眉头，拿起茶盏连着喝了好几杯茶。

突然又想起什么，他啊了一声问苏氏：“对了，方才我回来时瞧见府门外头还停了辆马车，是有客人来了？”

苏氏怔了一瞬，仔细回想一番，疑惑地答道：“没有吧？”

虞修还没来得及再问，就见一名小厮慌慌张张地跑来：“将军！将军！”

“外头来了个公公，自称是太后身边的，要接二姑娘进宫面见太后！”

虞修大惊。

“什么！”

只是他到底是在战场上都能沉着冷静的将领，在最初那一瞬的惊讶过后就立刻镇定下来，他思索一番，总觉得自己像是忽视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是什么呢......

摸着下巴侧目看了一眼低着头抿着茶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小女儿，再瞧一眼她今日格外素净的打扮，恍然大悟。

他遂语气幽幽道：“你又知道了？”

“咳......”虞易安听见头顶传来的这一声轻飘飘却似问罪般的问句，差点又把自己呛到。

轻咳两声来掩盖理亏的心虚，她讪讪道：“昨日清晏公主来时提了一嘴。”

虞修闻言心道果然如此。

叹了一口气，有些失落地摆了摆手：“你去吧。”

虞易安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又觉得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便索性又闭了嘴，打算等回来再向父母请罪。

她起身行礼告退，走出几步，就听得身后虞修说：“这会儿惊蛰谷雨不在府中，我让黎明黎旭跟着你，回来时也得叫他们跟着，自己也机灵点。”

话语间满溢而出的关心抚慰了她的愧疚不安，转身再行一礼，含笑应下。

待她走到正门口，小厮提起的那位公公就在那里候着。

见她出来，立刻恭敬讨好地伸出胳膊让她搭着上马车：“二姑娘请。”

许是为了掩人耳目，这辆马车的外观与寻常百姓家的无甚差别，瞧着十分平庸简单。

不得不说，太后是个心思缜密的聪明人。

虞易安心中有数，收回了打量马车的视线。

朝公公温柔一笑，却并不搀他的胳膊，在苏叶白芷的帮助下一用劲跨上马车，自己抬手撩了马车门帘进去坐好。

谁知这帘一撩开，竟然直直对上了一双深情悠然的桃花眼。

虞易安猝不及防，心跳都停了一瞬。

不自觉地喃喃出声：“你怎么......”

却见他伸出修长的食指抵到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那双桃花眼此刻眼波流转，笑意盎然，几乎将人的魂儿都勾了去。

她噤了声。

公公见她停了动作，疑问道：“二姑娘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她这才回神，快步进了马车放下帘子隔开公公探究的目光，对着外面说：“没事，可以启程了，有劳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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