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丽奇这才注意到不远处那个高大的身影。见两人看到了自己,尤利娅大大咧咧地从巷子深处走了出来,歪着身子抱肩站定。
“你都听到了?”
丽奇很看不惯尤利娅那种没教养的站姿,如果不是莱茜的提议和她有关,她才不会和这种下等人讲话。尤利娅看出了她目光里的轻视,不过这种东西她早就习惯了。
掏了掏耳朵,她笑嘻嘻地回答道:“怎么?你们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不能让人听见吗?”
“……哼,我想你也没听过我祖先的大名,没见识的东西。”
“咳,丽奇,我们还要用到她呢……”
莱茜连忙小声提醒。丽奇哼了声,勉强点了点头。
见得到了丽奇的首肯,莱茜连忙上前两步,昂首道:“你叫尤利娅·泰勒,原本入学时进的是瑟莱提安学院,因为复试失败,所以靠强行转院才留在了学校里,没错吧?”
“你调查我?”
尤利娅眯起眼睛,但并不生气,“哦,也对,像你们这种大小姐,你们的家族肯定已经把接近你们的人都调查一遍了。”
“没错。我还知道你是学校特招的免费生,从苏托平原来的,没错吧?”
特意把贫民区换了个称呼,莱茜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贴心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个艾达·弗雷亚。”莱茜朝着艾达消失的方向撇了撇嘴,“刚才她坏了你的好事,难道不想教训她一下吗?”
“是你们想教训她吧?我可没有兴趣。”
尤利娅转身想走,莱茜一惊,上前两步道:“你有没有想过,勒索同学的恶行一旦被学校知道,你会怎么样?”
尤利娅停住了脚步:“你威胁我?”
莱茜冷笑两声:“像你这样的人,能来法兰学院一定做过不少努力吧?既然拼了命来到这儿,又想尽办法通过转院留了下来,一定不想因为勒索同学而被学院开除吧?”
尤利娅笑了:“这你就错了。我还真的不怎么在乎这一点,如果你想上报这件事,随你的便。”
见尤利娅真的要走,丽奇一把拉开莱茜,自己走上前来,盯着她道:
“你缺钱吗?”
“诶?”
莱茜没想到丽奇会这样问。尤利娅也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想我做什么?”
见本来要走的尤利娅停住了脚步,丽奇知道自己猜中了:“一、教训一下那个艾达·弗雷亚;二、不要暴露我和莱茜。”
“想让我动手,自己抽身事外?”
“你可以提条件。”
“什么都可以吗?”
“你不要得寸进尺!”
丽奇皱着眉,她很不习惯和这种人打交道。
“搞搞清楚,现在可是你们求我,小姐们,”尤利娅戏谑地看着她们,一面揣摩着这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的底线,“放轻松,我不会为难你们的。但这件事毕竟有风险,我总要考虑周到吧?当然了……
“虽然很麻烦,但只要有钱就什么都好说。你们……应该不差钱吧?”
……
艾达哪里也没去,而是直接回到了宿舍里。虽然并不在意丽奇的找茬,但那番话确实勾起了她心中久远的回忆。
躺在床上,看着明亮而温馨的阳光照进宿舍,艾达知道这份平和安宁是真实的。可闭上眼,看到的却总是另一番光景。
虽是遥远的回忆,却像亲临般清晰,印在脑中,怎样都挥之不去。
是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月光从窗口斜照进来,风在宽敞的大厅中呼啸而过,将垂下的帷幔一片片吹起,也把粘稠的血的气味送至走廊尽头。
摇晃的房间,颤抖的两双手臂。
‘别怕’
是妈妈的声音。
‘别怕’
是哥哥的声音。
远处摇晃着走来的黑影,可怕又熟悉。它痛苦地痉挛,跌倒又爬起,却坚定地挪动着,越来越近。
洒下的月光是红色的,帷幔是红色的,眼泪是红色的,倒在面前的那两个人也是红色的。
就连自己,也是红色的。
你知道血是什么味道吗?不是一点点的血,是很多人的血,汇聚在一起,在地面上凝结成粘稠的血块,散发出介于新鲜与腐朽之间的气味。
人会在嗅到某些味道的时候,立刻回想起曾经的某段回忆。比如,每当闻到血的气味,我就会回想起恐惧、绝望、仇恨。还有红色的夜晚。
闭上眼,便会深陷于这红色的夜晚。
而睁开眼……
和暖的微风轻轻拂过耳畔,艾达面朝内躺在宿舍的床上。
平静地望着面前的白墙,感受淡淡的花香在鼻息间浮动,她眨了眨眼睛,伸出手想要触摸眼前残留的红色,却只触碰到冰凉的墙壁。
一切都是幻觉。那些残忍的回忆虽然是真的,但并不属于她。
那些是奥莉菲亚的记忆,是她在秋实惨案中死里逃生时的经历,也是艾达在她做噩梦时抱着她安慰她时看到的回忆。
就像她看到其他人的记忆一样,对艾达来说,那是一种如同自己亲历一般的体验,只要看过一次,就会牢牢印在脑海里,清晰如正在眼前发生。
虽然奥莉菲亚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件往事,可这段记忆就像艾达本人的记忆一般,根植在她的心里。
艾达翻了个身,目光望向了光秃秃的天花板,好像这样就能避开那些红色似的。
第一次看到奥莉菲亚的记忆时,她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仇恨”。
虽然在那之前就已经知晓了父母与兄长的死因,可充斥在年幼的艾达心中的情感却只有难过和思念。
也许是因为那时她太小了,还不能理解什么是战争,什么又是敌人;又或许是因为被保护得太好了,就算经历了同样的夜晚,那些折磨着奥莉菲亚的残忍画面却从未在她的眼前出现过。
直到亲眼看到奥莉菲亚记忆之前,艾达对发生在村子里的事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那之后,她开始想象那个夜里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父母的容貌都已经模糊了,可想象出来的他们惊慌的、血色的面孔,却在一次次噩梦中被描绘得越来越清晰。
奥莉菲亚的仇恨那么强烈,像种子一样播撒在艾达的心里,在无数个出现那些面孔的梦境中生根发芽,结出复仇的果实。
可是,一个小女孩要怎么复仇呢?无论是权力,还是力量,都和她毫无瓜葛。
那晚出现在遥远夜色中如烟花般的魔法,红色梦境中击溃残魂的白色流光,这些遥不可及的力量,只有在梦中才短暂地寄宿于她的身上。那些层层叠叠涌上前来的黑影,被这些力量击溃,却无穷无尽,红色的面孔上仍然是狰狞的表情。
就算在梦里,她也没办法让他们活过来,只是偶尔,梦里会出现熔岩树宽大的树冠,那里有家完好无缺的模样。
‘你不过是个伪善的胆小鬼’
胆小鬼?也许是吧。那样可怕的景象,不管自己还是他人,都不希望再有人经历。
‘什么向往和平、平民无罪,不过都是无力复仇的弱者为自己行为开脱的借口而已’
有力量的强者,难道就能用复仇抚慰内心了吗?……不一定吧?
艾达也看过复仇者的记忆,同样的红色噩梦,同样的被噩梦折磨的痛苦。
甚至超过了奥莉菲亚感受到的痛楚。明明有着复仇的正当理由,却被悔恨和负罪感折磨——不去面对真正的仇人,只是对着无辜者发泄仇恨,这不是复仇,而是伴随仇恨诞生的另一重深渊,是吞噬无辜者的新的噩梦。
真正的仇人是谁?是战争的发起者、下令屠杀者,还是亲手举剑者?
不管是谁,都不会是此时此刻在学校中生活的这些孩子。
落日染红了窗沿,房间里变得昏暗了许多,楼下传来了学生们嬉闹的声音。艾达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床沿边,看着空荡荡的对铺发呆。
赛丽娜的随身物品被拿走了,铺位上只剩下了一些书籍和杂物,艾达怔怔地望了半晌,才忽然想起中午时她说过的那句“调宿申请”。
站起身来,艾达走到赛丽娜的床边,脑海里浮现出白天被对方袭击,压倒在这里时的情景。
什么都没有。
就算身体有那种程度的接触,仍然什么都看不到。
‘有极少数人的体质特殊,对低微魔法的波动极为敏感,因此拥有了在接触冥石时直接以自身意识读取其中信息的能力,他们不仅能看到记忆的影响,还能身临其境地体验当时的情况、了解记忆主人的心理变化……’
想起那时莱莫瑞恩说的话,艾达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他说的大部分都对,但还不够准确——并不只有接触冥石时会这样,而是接触任何“曾和记忆主人共同经历过刻骨铭心的回忆的物品”都可以做到,当然,也包括活生生的人。
在被莱莫瑞恩戳穿之前,艾达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这种能力。毕竟这种力量是令人生畏的,谁会希望自己内心深处的记忆被他人窥探呢?
“好像我想看似的……”
艾达也不能自主地控制这种能力,它是被动的,在接触到记忆载体的一瞬间自动印在她脑海里——无法选择,亦无法拒绝。
自从在奥莉菲亚那儿听说了赛丽娜的身世,又从莱莫瑞恩那儿得到了些零散的信息,艾达就尝试过窥探赛丽娜的记忆。
然而什么都没有。
明明应该是刻骨铭心的过往,可无论怎样的接触,都无法探寻到半点痕迹。是因为这种力量的不可控性吗?还是赛丽娜的记忆被什么保护了?
艾达想起了她手腕上那道神秘的符文圈。
但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也许看不到才比较好吧?
艾达笑了笑,退回自己的床边,仰头倒了下去。
能和父母在一起平安而幸福地生活,已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了。
难道不恨吗?哈,怎么可能……仇恨是无法消弭的,只要人还具有情感,就不可能让它凭空消失。甚至复仇也不会让它消失,消失的只是执念而已。
恨意从未消失过,只是找到了它们真正该面对的敌人而已——明明是仇恨诞生的根源,却抽身事外,冷眼旁观着复仇者们在漩涡中挣扎沉沦,向无辜者或替罪羊挥剑,催生出新的仇恨,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多么残忍又狡猾的敌人……
人们不应被它带来的惨痛回忆击垮,也不该被它散播的仇恨蒙蔽双眼——
让世界满目疮痍就是复仇的终点吗?夺取更多人的幸福来填补自己的不幸就算大仇得报吗?也许对有些人来说足够了,但艾达要的从来都不是这种复仇。
她很清楚自己面对的真正的仇人是谁。
那既是害死了她与奥莉菲亚家人的凶手,亦是屠杀了赛丽娜北镇同胞的罪魁祸首。不是克拉迪法帝国,也不是穆里尔,不是军队,更不是平民。
她要复仇的对象从来都不是某个国家、某个人,她最想要对抗的,
是战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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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