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木 第16章 阅尽千山（一）

“我和她认识，是在最后一劫。”

琉光低下头，笑得有些酸涩。

所谓最后一劫，即是精怪修成正仙的最后一步——闭关入世。

在闭关的情况下，没入人间，一种极为残忍的劫数。

一旦开始，不论世人待其如何，都无法改变。

身不能移、口不能言、目不能视。

琉光偏过脑袋，看见玉铭昔不言语，眼神中透露出惋惜的情绪。

她安慰道：“谁叫我修的是人间道呢？”

琉光又抬起右手，在空中随意一挥，继续说道：“那时我被劫数指定到了昌叶村村口的老建筑下，只可惜、那个地方就要拆除了。而我的劫数共有四十九天。”

她描述着，便是境随心转，画面将二人包裹起来，重现在眼前。

村口的老宅，一幢幢矮楼交错纵横地排布着。有的是新式的洋楼，有的就是最老式的平房、小院。

有些院落的门口、楹柱上尚有没有完全落去的白色联纸，它们曾经也是火红的春联，或许是哪位少年听从长辈的吩咐，踩上高高的桌子，将抹匀了浆糊的红纸扑到了门、柱上。它们也曾伴随着人们的欢声笑语、饱含着祝福。

琉光就被安排在了其中一个老院落的楹柱之下。

她蜷缩成一团，安静地待在楹柱下，为孤寂的院落平添了一分火色。

“我那时以为，在这里很安全，毕竟已经被世人抛弃的老宅，只要能听过四十九天，我就再无悬念。”

玉铭昔听见琉光如是说道。

未曾想到的是，竟有人踏入了这片老宅。

那日，下起了暴雨，琉光在劫数之下不能动弹，不过对于一位半步仙人来说，这点雨水也算不了什么。

她听着雨声，缓缓运气走了一个小周天。

忽然，感觉身上传来一阵暖意。

谁的手？很烫……

“怎么抱不起来？”

女孩淋着雨，却在努力地想把琉光抱起来。在琉光的“观”中，方能很清楚地看见。

当时的琉光只能感受身上的滋味，再一步步猜测触碰自己的是个什么人。

“喂！平福，你过来帮我一下！”

女孩大声喊道，琉光听见远处有一个男孩在作答，随后便听见鞋底踏着水跑过来的声音。

声音很大，和刚才女孩过来的时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吵。

琉光心想。

之后便是女孩和男孩一同试图把她抱起来，却也无能为力。

琉光的身上像是罩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铁笼，谁也无法移动。

“目目姐，这不会是修炼的妖怪吧。”男孩开了口，“我听我奶说，妖怪修成人最后一步就是个被定住的天劫，如果有人杀了它的话，它修为就全废了。”

哼哼，懂得还不少。

琉光在心中暗想着。

只不过错得也不少：不修成人，修为也不会全废。

人类总是高傲的，觉得其他生灵修行第一步都要修炼成人，觉得修炼不成就会清零。

琉光心里嘀咕着，突然感觉不到打在身上的暴雨了。

雨停了？不对。

“那就拿这个篾筐罩住吧，这样会好点，至少淋不湿了。”女孩拍了拍手，问旁边的男孩道：“怎么样？”

男孩见状，从不远处的地上捡起了自己的伞，又递到女孩头上。

“目目姐，我们回去吧。”

女孩低下头，“你回去吧，我晚点再回去。”

“好吧，”男孩踌躇地望向女孩的眼睛，“那伞留给你。”

他将伞塞进女孩的手中，转身便跑。

又是一阵硬邦邦的鞋底踩在水上的声音。

男孩走了以后，女孩就走到了离琉光不远的连廊下，坐在了风化了的朽木长椅上。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忽然开了口。

“我一点也不想回去，你知道吗？”

琉光摸不清楚她是想同她自己说话，还是同琉光说话。

在没办法答话的情况下，琉光也只能选择默认她是在同她自己说话。

“在家里，他们希望我快点死，速速夭亡。”

女孩说道：“我叫杨素夭。”

这是琉光第一次知道女孩的名字。

而后的每天，女孩都会一个人过来，和琉光自顾自地述说自己的事。

不管是风和日丽、还是风雨交加。

琉光从她口中知道了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弟弟。

她已经不上学了，在附近的工厂打工，根据父母的要求供养她的弟弟。

琉光也知道了她的成绩其实很好，只是手中没有钱，初中毕业后也无法决定自己的道路。

毕竟去县城里上高中，需要更多的生活费，对于没有工作、每天上学的孩子来说，是不够的。

“我现在还是个未成年。”

那天，女孩笑嘻嘻地对她说，“不过再过几个月就不算是了。”

“是不是成年之后，我的人生就彻彻底底是自己的了？”

又过了一个月。

夏天的骤雨似乎逐渐褪去了嚣张，到了夏末。

突然从一天开始，女孩再也没有来。

琉光并不在意。

毕竟对于一个有忙碌工作的人而言，再怎么也做不到持续来这个破地方自言自语吧。

再后来，老宅一夜之间被挖掘机掀翻，一个竹篾的框子怎么也抵不住钢筋水泥和木板。

琉光死了。

“我从没想过我的最后一劫是这样完结的。”琉光对玉铭昔说，“设想了几千几百回，没想到死于一个这么简单的意外。”

“闭关入世真的很难。”玉铭昔垂头叹道，“下次不要再修人间道。”

琉光低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观”还在继续。

琉光死后，灵魂出体，第一个便想探寻那个女孩的下落，名叫“素夭”的可怜姑娘。

她本想着女孩应该在忙碌地工作，那就跑过去吓她一吓，在她的脑子里说话，告诉她自己就是那只狐狸。

却没想到，心驰神往到达女孩的所在，居然是不知哪里的逼仄角落。

女孩正缩在角落痛低声哭着，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琉光感受到自己的怒火，就好像要从灵魂里涌动出来。

她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气。

可是她却在下一刻毅然决然地冲入了女孩的灵海：

“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哭？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不要说话，就在这里用意识告诉我！”

女孩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用意识书写道：“是你吗？小狐狸？”

琉光便幻化在女孩的灵海之中，这也是她第一次和女孩面对面地对话。

“你真的是仙人？”女孩似乎并不惊讶，反而能够很留长地在灵海之中和她对话，并不被表层意识的心绪所打乱。

这反而是琉光没有想到的，正常的人类小孩，没有修炼过的孩子，是不可能那么顺利地使用从未使用过的灵海的。没有质疑，没有困惑，只是接受到了她的信号，就可以游刃有余地答复。

琉光站在女孩的灵海中，放低声音，“闭上眼，深呼吸，看见一道白光之后，你就会来到我身边。”

于是在三息之后，女孩的幻影站在了琉光的面前。

她成功地进入了自己的灵境。

这也是琉光第一次见到女孩的灵魂。

灵魂是没有相的，有的只是此方和彼方共同对灵魂的感知。

这是琉光和女孩自己对女孩的感知。

一个温柔又坚韧的女孩。

“我叫琉光，”琉光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不是初次见面了。”

女孩静静地走近她，“你可以叫我目目。”

琉光在见到女孩的魂之后，反而意外地被安抚了下来，并没有刚才看见女孩哭泣这么生气了。

她并不意外，女孩不愿把自己的真名告知于她。在那个雨天其实都与她说过了。

琉光知道她几乎所有的往事，悲伤也好、喜悦也罢。

次番见面，倒像是个老熟人了。

“你还没说，这一回又是到底为什么哭？”

琉光一字一句地问。

目目的灵境很干净，没有修炼地刻意建造，只有一片长满芳草的岸，和一片不见尽头的海。

无风无浪的海上，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而在青青芳草长满的汀岸上，却是春和景明。

目目走到琉光面前，端详了好一阵。

却吐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琉光不解，“你还没说为什么……”

没想到这回她的话却被目目打断了，“对不起你，我没来得及赶过去，后来才知道村里要拆了老宅。”

琉光摇了摇头，“这有什么，我可是半仙。死一次也没什么。”

她很笃定，闲庭信步的样子似乎能骗过所有人，但是目目却又对她说了一次“对不起”。

琉光只好低下了头，苦笑一句“都是天命罢了，来世再修。”

目目轻轻地拉起她的手，“那下辈子，你带着我一起，好么？”

琉光本想甩开她的手，告诉她“这辈子能解决的事就不要拖到下辈子”。

可是看着她垂下的眼睫，小心翼翼的手，说出口的就变成了一声淡淡的“好”。

目目似乎很高兴，捉住她的手不肯放开。又握紧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边，轻声地说：“他们把我卖给村里的光棍大爷了。”

琉光听清楚了，她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而是强压着那股无名的怒火，然后问眼前的女孩道，“你不愿意的吧，不然为什么哭？”

目目牵着她的手，“本来是不愿的，但一想到如果我死了，来世能和你一起，倒也不着急了。”

这下，琉光才对她说了刚才就想说的话，“这辈子能解决的事就不要拖到下辈子！”

目目怔住，“可是我解决不了，我既没有钱，工厂也被他们闹了，不要我了。我无处可去，又身无分文。”

琉光抽出其中一只被她握着的手，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唇角轻轻勾起，“看在你帮了我的份上，我也会帮你。”

目目并不抗拒，在她的指尖触碰到自己的天心处时，主动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琉光用目目的身体看见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