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的苍穹东方隐于高大宫殿穹顶之下的地方,迸射出无数橘红色的烈焰,它们比箭矢还要更加迅猛地刺穿云层,带着深沉又激烈的光亮向遥远东方的悬月逼近,昭示着它的到来。
逢青带着一众小宫女穿过宫院,她轻手轻脚地踏过石阶,然后轻轻叩响殿门说道:“娘娘,膳食已备好。”
叶水为赵孃戴上最后一支步摇,抬眼便见铜镜中容貌清秀的女子精神不济地闭着眼睛,俨然没有听见逢青的通禀。她心疼地无奈一笑,侧身唤道:“娘娘,该用膳了。”
赵孃闻言困倦地睁眼,她瞧向叶水又垂眸淡淡说道:“让她们进来吧。”
叶水看着端上来的吃食,微微蹙眉向逢青问道:“我瞧着这些食物不像是大内厨子会做出来的,这是从哪来的?”
“惠贵妃半月前向皇上要了个中州的厨子,如今吃腻了,想到娘娘家乡在中州,或许会念着这一口。昨夜文思殿里便遣人送了过来,也不算浪费了皇上的一番心意。”逢青笑盈盈地说道,“今早那厨子忙活了一个时辰,好不容易做了这一桌子菜,娘娘快尝尝。”
闭目养神的赵孃听罢睁眼看向桌上,原本冷淡的眸中染上了几分意外的惊喜。她总算提起了些精神,对逢青笑道:“替我多谢惠贵妃的美意。”
“是。”逢青立即应道。
赵孃向来少食,只是离家多年,突然尝到家中美食,一时心情激湃,不免多食了几碗。一旁的逢青和叶水相视一笑。
用过早膳,偏殿的尤靖茹已候在院中。赵孃见此蛾眉微蹙,她走上前说道:“此时还未到卯时一刻,你怎的就等在这里了?”
“我昨夜又绣了幅浮云图,心里惦记着让普允姐姐帮我指点一二。”尤靖茹诚恳地说道,手里确实拿着一方手帕。
赵孃眉头稍松,她淡声劝道:“你如今身子要紧,学刺绣又是细活,不急于这一时。”
“嗯,妹妹谨记在心,多谢姐姐关心。”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向殿外走去。甬道之中,赵孃和尤靖茹等人正巧碰见从昭纯宫走出的朝若昀和祝千妗。
几人都不是健谈的性子,互相颔首后便一同前往延春宫。远远地站在文思殿前的崔琅正和何沁霏谈笑间瞧见她们四人,欣喜地对身旁的其他人说道:“连芝她们来了。”
舒马赫正盯着被宫墙围住的方方正正的天空出神,猛然回过神来看向前方,脸上的神情放松了许多。闻殊玉笑容含蓄柔和地看向她们,她身旁的沈星移则依旧不苟言笑。
尤靖茹一走进,便向闻殊玉伸出手里的帕子,隐含期待地说道:“普允姐姐你瞧瞧,相较昨日可有长进?”
闻殊玉仔细瞧着那上面的针脚,末了笑道:“大有长进。”
“我们如今尚在文思殿外,有什么要说的先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后再说也不迟。”崔琅等不及似的连忙打断她二人说道。
“小君所言正是,时辰不早了,我们先行吧。”闻殊玉递还给尤靖茹帕子,温和地笑着附和道。
于是众人结伴来到延春宫门,张菀桐站在院中赏花,听见她们的动静回身看去,莞尔一笑如身后玉色之花般温婉端庄。
刚进入殿中坐下,崔琅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皇后娘娘,昨夜聊起义和编撰文史的事,皇上意下如何呀?”
张菀桐笑道:“皇上已然同意了,只是具体该如何开始、怎么开始,还要我再问过皇上。”
何沁霏闻言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连忙谢道:“多谢皇后娘娘。”
“不必,你我同住后宫,本是姐妹,更应当互帮互助才对。”张菀桐淡笑自如地说道。
“妹妹在这里恭喜义和姐姐!”崔琅喜笑颜开地站起身,然后一面对着何沁霏做出叉手礼一面说道。
“恭喜妹妹。”闻殊玉和赵孃随即笑道。
两旁的朝若昀、祝千妗、沈星移和尤靖茹纷纷说道:“恭喜姐姐。”
坐在榻上的舒马赫见状,有些不自在地拿起一块糕点,举到半空中又生生顿住,眼神飘忽语气生硬地说道:“恭喜。”
其余人有些意外地互相对视几眼,此情此景下都忍不住掩唇而笑。
烈日之下练武士兵们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但仍在勉力坚持。张芸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太阳,欲言又止地看向队伍前面的吕彧。他眼神坚毅,一招一式都十分凌厉,长柳叶形的刃部在酷暑难耐的空气中斩破出翻滚的热浪。
张芸举起手喊道:“全体休息半盏茶时间。”
等到人群解散,张芸瞧着吕彧去拿放在比武台台下的水囊,抬步直直地走过去。一旁的李庄等人正要跟张芸打招呼,便见他神色凝重地拍了拍吕彧的肩头,然后招招手示意吕彧跟上,转身便向军营后方走去。
一直观察着这边的朱峰抹了一把沾着水痕的嘴,将水囊放好,几步穿过人群来到李庄身边,好奇地问道:“张副将叫吕彧干什么呀?”
“我如何得知?或许是训练的事吧。”李庄瞧了眼他们离去的方向,一面揪起濡湿的衣领,一面另一只手做扇子朝里面扇风,不以为意地说道。
高高的壁垒之下投射出小片的阴影,张芸指了指那里,和吕彧一同站到里面。见吕彧没有开口的想法,张芸纠结地盯着他的眼睛,刚要张口,一支巡逻的队伍走过来。
“张副将。”领头的霍温右手握拳举至右眉处,然后放下说道。
张芸和吕彧回之军礼。等霍温他们离开,张芸这才低声说道:“我昨夜瞧见你在营房后面练武。”他说罢端详着吕彧的神情,令他失望的是吕彧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张芸只能继续说道:“那些招式……十分狠辣,据我所知军队中没有人会此武功,教头们也不会擅自向士兵们传授其它有别于军武的武功。”
“是我师傅教的。”吕彧终于开口说道。
张芸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问道:“师傅?”他略一思索便想到吕彧所说的师傅不是他或者夏松仲等人,于是又问道:“是从军前的师傅?”
“正是。”吕彧坦然说道。
张芸微微仰着头,认真盘算起吕彧的事情来,末了他看向吕彧说道:“你可以继续练你师傅教你的武功,但是军武你得练到拔尖。倘若你厚此薄彼……”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还没想好该说出什么令人不寒而栗的惩罚。
“那我自请回到郑副将手下。”吕彧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接过话头说道。
“行。”张芸爽快地应道。
下午的对练吕彧不出所料又是第一,他再参加下去也没了意义。况且有了张芸的许可,吕彧不用再藏着掖着,于是他光明正大地走到旁边的空地,开始练拳。
朱峰将李庄一记锁喉压倒在地,身下的李庄一张脸憋得通红,他的手掌急促地拍打着地面,示意认输。朱峰见此得意一笑,迅速起身把李庄扶了起来。
朱峰余光里瞟到前方打拳的吕彧,不动声色地向夏松仲看去。站在人群前方的夏松仲正仔细地看护着各个士兵,时不时提醒他们危险的动作在对练中要把握的力度,以免造成伤害。
对于吕彧格格不入的行为,夏松仲视若无睹。朱峰皱了皱眉,却并不敢多说什么。
“朱峰?”李庄见他愣在原地,迟迟没有摆出应战姿势,忍不住出声叫道。
朱峰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才回过神,连忙进入战斗状态。
远处的霍温步伐沉稳地走近,对着正提点新兵们的夏松仲行礼叫道:“夏教头。”
夏松仲闻言即刻转身,回礼唤道:“霍百夫。”
“郑副将令所有教头和百夫长于前操场集结,小弟特来相告。”霍温朗声说道。
夏松仲点点头,回身朝扭打在一起的士兵们吩咐道:“郑副将紧急召见我等,你们接着练习不可懈怠,我回来后一一对练通过。”
“是。”众人也不抽身,身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缠在一起随口应道,颇有种百忙之中抽空分神的匆忙。
待夏松仲等人离开后,朱峰心里藏着的裹挟着疑虑和嫉妒的棉花团越滚越大,甚至有些发烫,烫得他浑身都热了起来。
一场输赢很快有了结果。朱峰心不在焉,赢得有些吃力。但他显然没有打算继续在这明显高下立见的战斗中花费精力。
朱峰状似不经意地推搡着李庄的肩头,让他朝向吕彧那一边看。李庄看了眼专心致志练功的吕彧,有些疑惑地回头问道:“何事?”
“你瞧他那功夫,你我进军营这么久可从未见谁使过这些招式。”朱峰低声说道,一双细长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吕彧,视线粘稠得令人不适。
见李庄还是没反应过来,朱峰烦躁地“啧”了一声,欲盖弥彰地揽过他的肩膀,背对着吕彧说道:“你觉得张副将会是那种给别人开小灶的人吗?”
“不是。”李庄信誓旦旦地说道。
朱峰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立时嚣张起来,大声宣扬道:“军中有军中的规矩,自也有军中的武功。但奈何有的人仗着自己有几分天资,便不把军规放进眼中,尽练一些下三滥的旁门左道。”
胡明生见胡笑生停下动作,朝朱峰的方向凝神看去,仍旧毫不留情地冲膝攻向他的胃腹。胡笑生躲闪不及,抬手卸了半分力,脚下不受控制地向后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
“哥,你搞偷袭啊!”胡笑生狞着笑说道。
“是你分神。”胡明生一本正经地纠正道,然后蹙起长眉,冷冷问道:“你从何处学得这般诡谲的笑法?”
胡笑生脸上的笑容一僵,讪讪然地撇下嘴说道:“我自创的。”
吕彧听到朱峰含沙射影的说辞,轻蔑地冷哼一声,直起身头也不抬地整理着腕上的绑绳,语气厌恶地说道:“是哪只老鼠又躲在角落里含血喷人?”
一旁的人看到吕彧如此目中无人的态度,不免有些戏谑地看向朱峰。
那团干燥的棉花的芯终究被星星点点却早已蓄势已久的火光点燃,势不可挡地席卷了朱峰的四肢百骸,让他的脑子也被这点愚蠢的烈焰左右。
“怪不得你被郑副将赶出来,原来是特立独行、不服管教啊。”朱峰涨红了脸,直接讽刺道。
一个横空出世的吕彧,先是底子好,学什么都手到擒来;后来他莫名到了他们这一队里,又可以直接由张芸单独负责。这样明显的偏爱都落到一个人头上,自然几乎令所有人都颇有微词。
“是你目空一切,把张副将的话当耳旁风吧?”吕彧终于抬眼看向朱峰说道,眉宇间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讥讽。
胡笑生闻言扶着胡明生的肩膀转过头去,肩头一颤一颤。朱峰也一时哑言,吕彧会来到张芸手下的缘由,早在他入队时便被张芸亲自告知给众人。无非是一些大肆赞赏的话。朱峰这时候提及,就未免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罢了,纵然一时入了张副将的青眼,日后也难成大事。”朱峰梗着脖子说道,张冠李戴的说辞也让他眼里的怯懦又多了几分胆气。
吕彧没有理会这彻底搬上台面的挑衅,转身几个大步登上比武台,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盯着台下仰着头看向他的朱峰,声音冷若冰霜地说道:“那便试试,你全力以赴是否能赢得了我的‘雕虫小技’。”
朱峰被这森然的气势一时震慑住,与之相比底气俨然已经矮上三分。其他人也正色起来,瞧着他们二人。众目睽睽之下,也容不得朱峰后悔退缩。他咬咬牙,怒声吼道:“试便试!”
胡明生见众人并无出言劝阻的意向,忍不住皱眉上前一步,却被身旁的胡笑生拉住手臂。胡明生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去,见胡笑生面上笑意收敛,难得认真地说道:“哥,让他们打吧,这是迟早的。吕彧赢了,那些谣言和隔阂才能不攻自破。”
胡明生垂眸片刻看向台上的两人,默默收回了脚步。
朱峰率先上前一记腿踢,被吕彧双臂挡下,他立时手刀迅猛地落下,吕彧一个左闪步,同时右挑膝困住朱峰手臂,牵制住他的身形,随即左立掌一个振击将朱峰打开数米远。朱峰顺势打了个跟头又站起来,还未待他稳住身形,吕彧飞奔上前绕至身后一个飞踢踹在他的小腿上,朱峰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之时,吕彧已借着前倾的姿势伸臂绕颈将他锁喉。
这场比武结束得如此令人措不及防,胜负却十分明了。台下之人四目相对,皆是无言。
吕彧稍稍松开手臂,低头问道:“你可认输?”
朱峰面色铁青地闷声艰难说道:“……我认输。”
此言一出,吕彧便松开压制在朱峰身上的桎梏,走到台边,眼里瞧着台下沉默的众人沉声说道:“我师父教我的武功纵然和你们不同,但也绝不是你口中的下三滥的手段。”然后他垂眸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抬眼望着天际,自信不疑地扬声朗朗说道:“往后谁有不服,大可以来向我单挑。想让我用哪种招式打败你们,你们挑。”
胡笑生瞧着原本看戏的人中多数者都面容有异地三三两两疾步离开比武台周围,有些好笑地凑到胡明生耳边说道:“这吕彧也是个奇人,如此一个收揽人心的妙局,愣是为他的树大招风埋下一个隐患。”
“勿要背后论人是非,自行妥帖即可。”胡明生漠不关心地转身说道,“你我二人回去继续寻人对练。”
“是。”胡笑生笑着应道,几步跑上前揽着一个人的肩膀便往空处推去。
夜里,蹲守了一天的两个蒙面男人被带进前厅。陆渡和张九卿端坐高堂之上,神情冷峻地瞧着两人跪下行礼。
“起来回话。”陆渡淡淡说道。
“是。”两人齐声应道,起身后身量高的那一个壮汉开口说道:“禀告大人,我们在浔姜行馆对面的坠花楼二楼监看数日,未曾发现李谨素等人的行踪。”
陆渡闻言垂眸思索,片刻后叹声说道:“本官只见过这位中丞大人不过两次,如此想来其中对他样貌身形的描述或有些偏差,你们偶有失职也怪不得。”
两人听及此言,连忙下跪请罪道:“是属下办事不利,任凭大人处置。”
“罢了罢了,你们退下吧。”陆渡似是累极,阖目挥退他们道。
等二人离开,陆渡才用惋惜的语气说道:“倒还真如平章大人所言,我们手下的人还不及几个毛头孩子。”
“他们混迹市野,不过是一群粗鄙之人,若是还没有几个过人的本领傍身,恐怕在这世上就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张九卿小心翼翼地宽慰道。
见陆渡没有异议的模样,张九卿继续说道:“若他们真的有几分聪明便该知道,若是没看住这小小的中丞大人或是做了两面人,让我们都落了马,钦差大人一走,新官上任,听见他们的‘壮义之举’谁还敢用他们,那才是真正的没有活路。”
陆渡听罢睁开眼看过张九卿,眼里流露出几分不屑和讥讽,笑着附和道:“太公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