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杨立赶到法医所时,李明正吊在门口的健身器械上晃来,晃去。几个喝醉酒的大哥刚走近,立刻吓得酒都醒了,大喊“鬼呀!”手脚并用跑走。
他刚靠近,就听李明幽幽问:“你说,这世上有鬼吗?”
杨立:“下次不要穿白大褂半夜出门,鬼故事能少一半。”
李明憋半天:“……真有就好了。”
大半夜把人从市区叫出来,李明理直气壮不怕杨立生气。
他有正当理由:“水库那两袋尸块,有进展了。”
杨立立即正色。
尸块从停尸格拉出来,摆出个光秃秃的躯干,没有头的人彘拼着歪扭缝线。
“看出什么没有?”李明问。
杨立:“看出尸体已经死了。”
李明无语指给他看:“尸块切割线呈不规则锯齿形,但刀口平整。”
杨立知道。和李明共处的法医生涯告诉他,杀人不难,难的是处理尸体。碎尸,抛尸,销毁证据。凶手每一步自以为毁尸灭迹的行动,其实都在留下证据。
“死者是五十岁以上男性,虽然指纹面孔缺失无法比对身份,但通过肝脏和躯干推论,体格大概在175,80kg左右。”
李明:“你来之前我已经比对过了,锯齿形与菊花牌畜牧用切割机吻合,这是一种针对牛羊猪大型牲畜的手动肉类分割刀片。”
他向杨立展示切割机,是他刚从村里屠宰场借来的,为了实验还不小心割了手,正贴着创可贴。“呈现锯齿形,只能证明一件事。”
他严肃指着自己:“分尸的人,手抖。”
“要么是力气小,比我更‘娇弱’。要么ta与被害人相识,不忍心。”
杨立从李明那学习法医知识,李明也在杨立那学到不少刑侦知识。
多数死亡都是熟人作案,妻儿亲戚,情感纠葛,再然后是财物纠纷,朋友债主。但总逃不过一个框架——能残忍到分尸的,多为泄愤。
“我们学军县,有这么招人恨的家伙吗?”李明迷茫问。
他也是因为这个叫杨立过来的,“工资都俩月没发出来的地方,还有这么愤怒的人??”
杨立:“……别瞎说。”
带李明去吃早餐。
两杯热豆浆下肚,什么愤世嫉俗都消了。
早餐店老板乐呵呵给他们端油条:“这个点来吃早餐的,你们这个年纪的倒少见。”
李明奇怪:“现在学生这么辛苦?”
老板摆手“嗨”了一声:“哪啊!是都是老的。喏。”
凌晨四点,他指着早餐店示意,满屋子都是穿着厚衣服戴小皮帽的老头,查重率百分百,“咱们学军县,你们这算年轻人的。”老板夸赞,“八百年没见过你这么年轻的了。”
杨立哭笑不得:“我都四十了,算年轻?”
李明:“……我是被异地乡镇骗的。我不是年轻人,我是年轻牛马。”
老板笑了:“我那儿子在上海读了个破民办,都不爱回来,你就说你们年不年轻吧。”
学军县没有历史。
它是历史的具现。
它见证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年代,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落寞。县重点高中被称为‘最高学府’并非空穴来风,它承载了一整个落寞县城的希望。
——煤炭挖空,炼钢厂并购,上海的宝钢收购了它的股份又解散,职工三年留薪期满各奔前程,从此了无音讯。
地底下的煤挖空之后,煤矿废弃,钢厂随之停了火,很快也撑不下去。县里领导班子斗志昂扬说我们要转型,我们要响应时代号召!房地产,招商引资,外企建厂,奥运会举国欢庆……生机勃勃的红字白底标语刷在钢厂围墙上早已被风雨褪色,那股蓬勃生机早已不知去向。
它曾挣扎着想要转型,可时代的车轮碾过它连招呼都不会打。
杨立抬头看见早点铺对面的烂尾楼。
他年轻的时候,这里是全县的希望。二十年过去,楼还在原地,希望已经不知去向。
“我儿子说了,我们这算时代的弃子,城市化的淘汰者,以后注定变成鬼城的。”老板擦了下围裙,笑道,“咱也不知道什么鬼不鬼仙不仙的,反正街坊们给我一口饭,我就供我儿子一口饭呗。”
“老王!”有老客喊老板。
老板应了声“来了!”,朝两人笑笑就去招待客人了。
留两人大眼瞪小眼。
杨立皱眉:“外面经济差到这样吗,年轻人都回家卖奶茶了?”
李明瞪眼:“学军县没有年轻人?”
李明不是学军县本地人,纯粹是奔着分低来的。结果拼了个夕夕,还五年走不掉。
他只忙着问:“那水库那案子……老杨你什么想法?”
李明能确定的一点是:凶手能接触到专业设备,相对熟练,但体力不如他。要么是比他老的男性,要么是比他瘦弱的女性。
“这么一交集,肯定明天就能领大红花吧?”他乐观。
杨立笑了:“少看点好莱坞电影,你是法医不是法师。”
天快亮了,二沟子所档案室也快到上班时间,他站起身结了账轻描淡写:“你以为是你读书的大城市?”
杨立没说错。
学军县地方小,人少,比不得李明口中什么“现代化”,但也有另一个好处——人少,抬头不见低头见,谁都认识谁。
“失踪?”
王克家沉吟:“你别说,还真有一个。”
学军县街头出了名的酒鬼了。
冬天喝醉了就睡供暖管道上,每次被找到都白雾仙气飘飘的,倒也知道不给二沟子所找麻烦。
“每年都能接到几次群众举报电话,但就从上个月吧,这家伙突然就消失了。”
王克家:“一老光棍,二十年前就从钢厂买断的,他妈前几年一死,冬天连找他的人都没了。”
学军县这地方,冬天让派出所最头疼的就是醉鬼。
但凡晚上喝醉酒没找到的,第二天再从雪里刨出来,都冻得比冰箱里的冰棍还结实。
“张虎,你要找这人。”
王克家还特意翻看了下天气预报:“这温度你找他干嘛,总不能被热死吧?”
他看着杨立那八百年如一日的严肃脸,打趣问:“咱们这夏天,还能热死人?”说着就端着热茶水,慢悠悠滋溜了一口。
杨立严肃问:“要是水库碎尸案里的死者,是他呢?”
“噗——!”
王克家一口茶喷出来:“咳咳……你这老小子,你命中缺水吧!”
他气得追出去打:“下次坑我能不能离水远点!”
……到底王克家还是跟着杨立来找这人了。
王克家站在破旧瓦房前痴呆。
“你什么毛病要给自己找活儿干?”他扭头灵魂拷问前辈,“一个天天睡供暖管道的,和你什么关系?你不知道现在年轻人都流行躺平?老东西。”
杨立耸耸肩,伸头看了眼低矮玻璃碎片砖墙,一撑胳膊翻了过去。声音还在身后飘荡:“那我这就叫整顿职场,看好了——老东西。”
声音落下时,杨立刚好从院子里给王克家开门。
王克家一噎:“你这叫私闯民宅!”
杨立一身正气示意邻居汪汪大叫的恶犬:“我这叫紧急避险。”
“行了,赶紧进来吧。”
杨立打眼一看,就将院子里的柴房和屋顶瓦片看了个彻底。“张虎,得有几个月没回家了啊。”
他沉吟。他还真知道张虎这人。
二十多年前的钢厂职工,子继父业顶名额上的,钢厂一停火,他接连买断下岗,到现在还住在钢厂分的职工房里。
学军县虽然守着时代固化,但也分穷富。
“富人”买的房子在市中心,旁边好歹有个卖柠檬水的。“穷人”则守着当年矿上分的家属房,被挖空了的矿上地面开始塌陷也没钱搬走。
这种房子没有统一供暖,家家户户全靠烧煤烧柴,各家院子里都堆着柴火煤块。
杨立伸手试了下,柴火是湿的。
学军县这种干得皮肤开裂的气候,这种湿度少说放了一冬天雨雪。
“你今年冬天见过张虎吗?”他问王克家。
王克家:“?人家要是过好日子,我还得特意上门问人家‘张虎啊,你是不是又喝散白睡大街上了’,非得闹得家宅不宁?”
说着话,隔壁邻居听见声也出门看热闹来了,看见是陌生人一警惕,瞥见杨立又热络笑开了。
“杨大哥?上次你帮我二姨夫的事我都没来得及感谢你呢,你怎么跑张虎他家了?”邻居好奇张望,“张虎也死了?”
杨立和王克家解释:“他二姨夫喝醉冻死在雪堆里了,我给敛尸送的葬。”
他转头朝邻居笑笑问:“你上次见到张虎是什么时候?”
现在都已经是夏天了,但邻居上次见张虎还是冬天。
“得有小半年了。”邻居说起醉鬼家事,认真的像是电影里的FBI,指导王克家的架势颇有007遗风,他煞有介事道,“就张虎那一天二斤散白的,我就知道得有一天得出事。看吧!他是死在哪了?”
邻居好奇打听,杨立却和王克家对视一眼,统一往所里跑。
调出张虎资料,对着屏幕上一米七啤酒肚的形象,杨立第一时间给李明打了电话:“你觉得水库案死者是流浪汉的可能有多高?”
李明正看柯南呢。
对着里面不到膝盖高但意气风发的小豆丁,他迟缓眨了下眼睛,就问一句。
“你觉得铃木园子求爱不得杀掉流浪汉的可能有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