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
走出大帐,叶羁怀将小野狗骂他的这个词又在唇间过了一遍,嘴角却漾起一抹笑来。
也许这便是重来一世,他不得不学的功课——如何变得狡猾一点。
只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能在那吃人的官场,在那诡谲的京城,谋得一条出路。
才能护住他想护的人,弥补他上辈子的遗憾。
第二日一早,叶羁怀刚醒来,便听见外头有将士汇报:“叶大人,不好了。”
这将士是叶羁怀从京城带过来的,包括昨晚那些处置路石峋的,都是叶羁怀收的兵。
叶羁怀意识到一定是路石峋又出事了,拢了外衣问:“何事?”
那将士答:“小刺客不见了。”
叶羁怀随意将衣衫一系,便出了帐。
秋日的苗疆山麓一片灰凸,一袭白袍不疾不徐犁过兵戈铁甲,朝路石峋帐中去。
那将士有些奇怪,怎么叶大人明明神态自若,气度不紧不慢,可他偏偏要小跑才能跟上,边跟着叶羁怀的脚步边道:“我们两个看守的兄弟都中了蛊毒,正在全力救治,大夫说只能暂时控制,还是需要解药。”
叶羁怀已经走进帐中,看到空空如也的床铺,目光微滞。
这时,另一个士兵递过来一个紫色小囊包:“叶大人,这是在帐外找到的,有可能是小苗贼逃跑时留下。”
叶羁怀接过囊包,手指搓了搓,感觉里头装的是软物,他抽出里头的东西,只垂眸看了一眼,又迅速将那东西塞回了囊袋里。
那锦囊里竟是一条皇家缎带,还印有大魏天子龙纹。
这小野狗,当真是前朝公主楚月辛之子?
一旁的士兵问:“叶大人,追吗?”
叶羁怀眸底氤着一团漆黑,此刻忽地化开,只说了两个字:“备马。”
叶羁怀是在出征前半月才开始学骑马的,骑术只能说勉强够用。
他带着一队轻兵,悄悄离开军营。
离开营地几里地后,叶羁怀便命令全员换上苗人服饰。
因为只要骑过这座小山包,对面便是苗疆境内。
好在这种苗魏交界地带,即便是苗人,也常能见到魏人,对于魏人,不会大惊小怪。
尤其是生意人,对苗人魏人不甚所谓,有时候还会盼着魏人来,因为魏人有钱,总能留下好东西。
不过如今时局特殊,叶羁怀不可能叫他们的人穿一身魏军军装堂而皇之地闯人家地盘。
叶羁怀带着将士顺着官道又骑出几里地后,看见一座客栈。
此时客栈外停着几匹马,叶羁怀忽然对将士道:“停。”
一队人停了马,走进客栈。
也一眼就看见,他们正在寻找的小苗贼此刻竟被关在一只笼子里,双眼紧闭,脑袋歪靠在笼柱上,手脚都被上了铁链。
小少年面无表情,小小一只窝在笼子一角。
那笼子随意放在地上。就好像笼里的不是个人,只是个被抓来的小兽。
带着笼子的那桌,是六个苗族打扮的女子。
只是这六个女子并不如叶羁怀印象里那种婀娜妩媚的苗族女子,反而皮肤黝黑,手臂肌肉健壮,一看就是练家子。
为首的那名女子头戴一顶繁复银饰帽,帽缀遮盖了大半的脸。
另几名女子只裹了彩色头巾,有几个脸上还有刀疤,这会儿都喜笑颜开,看着心情不错,只是笑容里都夹杂了几分狠戾。
叶羁怀一只手背在身后,手势示意他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他们都穿着苗族服饰,在隔壁桌坐下后,便喊来老板。
叶羁怀用苗语要了一壶茶跟几碟小菜。
苗语也是他在出征前半月突击找先生学的。
虽然他们随行带了先生当翻译,但叶羁怀觉得学点敌军的语言,关键时候没准能保命。
没想到今日在这样的场合用上了。
因为叶羁怀的低调处置,隔壁六个女子都还沉浸在交谈中,并没对刚进客栈的一行男子多加注意。
而且叶羁怀还听懂了他们对话之中的几个词。
比如“美男子”、“好价钱”、“赚翻了”。
叶羁怀有点听懂了。
原来小野狗虽逃跑成功,却又落进了一伙人贩子手里。
没一会儿,老板上了茶,叶羁怀起身接过茶壶,给兄弟们一一倒满。
苗疆盛产红茶,与叶羁怀在家时惯饮的绿茶不同。
叶羁怀晃着杯子,小啜一口。
苗疆一带的红茶入喉温润,舌齿留香。
将茶杯在桌上搁下,他食指抬起,轻轻在杯沿划了一圈。褐红色茶汤漾开一层薄薄涟漪。
一炷香后。
客栈后院。
六名苗疆女子被五花大绑,背靠背坐在地上,周围是拔剑看守的士兵。
叶羁怀单膝蹲在关路石峋的笼子前,捏着一根狗尾巴草,饶有兴致地轻扫少年鼻尖。
路石峋终于被叶羁怀戳得皱了皱眉,小少年面色不适地睁开眼,铜铃一般乌黑圆亮的大眼睛里,忽然映照出一个眉目含笑、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
不过路石峋顷刻间便察觉了处境,张口便骂:
“狡猾的中原人!你想如何?你放开我!”
无奈,那六个女人给他绑得实在严实,任路石峋怎样挣扎,除了手脚铁链丁零作响,根本无法靠近叶羁怀半步。
倒是吵醒了那几个同样被绑得严实的苗族女子。
那名头戴银饰的女子第一个醒来,一醒便警惕地朝四周望去,却被剑光晃得又闭了眼。
一柄锋利长剑已经架在了她脖子上。
女人立刻用苗语说了气势汹汹的一长段话,却见他面前的那个男人面色丝毫无改。
终于,她意识到什么,用不太流利的魏语问道:“你们是魏人?”
叶羁怀这时站起身,走到那女子面前,从将士手里推走了剑。
将士会意,收剑入鞘。
叶羁怀手里这时已经多了柄折扇,慢条斯理地扇了两下。
女人扬起头,看见的是一个身穿苗服,但气质与他见过的所有苗族男子都不同的人。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像个小白脸,然而看颜色、看风度,却比她卖过的那些粉面男宠更温文、更华贵,更别提那过分漂亮的眉眼勾带出的潇洒,浑身还透着几分捉摸不定。
女人呆看片刻后,才问:“你下毒?”
叶羁怀摇着扇子,微笑答:“怎么,不信大魏也有毒术?”
女人立刻偏开头去,骂道:“小子放了我!老娘要你的命。”
叶羁怀将扇子在空中一扔,扇面收上,他蹲下,视线与女人齐平,笑道:“魏语不错。”
就在这时,女人嘴里忽然吐出刀片,但那刀片就在接近叶羁怀的瞬间被一旁的魏兵抽剑砍飞。
全程叶羁怀一直望着女人银饰帽缀后边的双眼,眼睛都没眨一下。
女人见反抗失败,又开始用苗语骂叶羁怀。
叶羁怀开始听不懂了,却不恼也不躁地起身,有些无奈道:“在下本还在犹豫该如何处置几位姑娘,心道滥杀无辜不好。不过现在,在下好像有了理由。”
叶羁怀声线清亮,如山间鸣泉,即便说着这样残忍的话,也叫地上那几个苗疆女子一时有些晃神。
可就在这时,笼子里的路石峋忽然出声,大喊道:“不许动她们!”
叶羁怀闻言,转眼望向笼子那边,眸光带笑问:“你要救她们?你知道她们打算卖掉你吗?”
路石峋目光坚毅,表情凶狠,望着叶羁怀一字一顿道:“只要有本王在,我苗疆子民,决不可死于魏贼手中!”
路石峋此话一出,另外五个苗族女子脸上统统显出惊讶之色,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叶羁怀判断出,这些女人是在惊讶:他真是苗王之子?
看来路石峋被这些人抓的时候亮明过身份,只是被当成了小骗子,没人信罢了。
而那名为首的苗族女子这时也望向了笼中的小少年,目光里闪烁着惊异与崇敬之色。
路石峋接着道:“魏贼!你这个卑鄙小人!有种放开我,我们正大光明打一架!”
叶羁怀闻言,眼底又出现淡淡无奈,望着路石峋道:“小东西,首先,此战是你苗军挑衅我大魏边境在先,这一声‘贼’,我担不起。再者,晕在我帐中的兄弟,不也是吃了你的毒么?说我卑鄙,恐怕也担待不起。”
路石峋在听见叶羁怀喊他“小东西”后,眼里怒火中烧,可还偏受制于人,只得道:“你先放了她们!她们与你无冤无仇!你要找的是我!”
听了这句话,叶羁怀挑眉,更加来了兴致。
他从一旁将士手里拿过剑,重新架在了那为首的女人脖子上。
女人这时已经换上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闭上眼,开始念诵叶羁怀听不懂的苗语。
笼子里的路石峋见状情绪激动道:“魏贼住手!快放了她们!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叶羁怀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重新望向小野狗,语气温和道:“我要你乖乖,跟我走。”
路石峋目光瞬间一沉:“你说什么?”
叶羁怀的剑刃不动声色往上挪了半寸。
路石峋立刻道:“好!我跟你走!”
叶羁怀又笑了:“你有手有脚,若非真心,叶某不想再如此兴师动众地找你一回,更不想再有兄弟折在你手里。”
路石峋垂眸,思绪极速流转。
叶羁怀继续道:“想必殿下在苗疆宫廷过得也不甚如意,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人贩子手里。”
一会儿他是“小东西”,一会儿又变成“殿下”……
路石峋现在只想这个中原人立刻闭嘴。
他恶狠狠地再次望向叶羁怀,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叶羁怀这时忽然将剑刃指向捆住为首女人双手的绳索。
手起剑落,那绳子便断了。
一旁的将士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保护叶羁怀。
叶羁怀却抬手制止了他们。
那女人发现自己被松绑,立刻警惕地望向叶羁怀,又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苗语。
叶羁怀暂没理会女人,只望着路石峋道:“一年。”
他说着,往旁边挪了几步,又削开了一个女人的绳索,继续道,“两年。”
然后,是第三个女人,“三年。”
“四年。”
“五年。”
“六年。”
叶羁怀给六个女人全部松绑后,把剑扔给将士,缓缓走到路石峋身前停下,微笑道:“一条命,换一年。我要你在我身边待六年。六年期满,我亲自送你回来。”
六年后。
叶羁怀:小东西,该走了。
小崽子:跟我走。或者被我绑走。你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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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六年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