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日光透过稀疏的枝叶间倾洒下来,晒得人懒洋洋的。
厚重的深蓝色窗帘未拉开,整个房间仍是昏暗,床头柜上手机铃声响了又响,在第十七次震动以后,包裹在纯白色棉被里的女人探出头来,不耐烦地伸手拿过手机按下接听。
“喂——”她的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脑子里仍是一片混沌,眼睛半睁开,声音软软糯糯,还有些无意识的性感。
“大仇得报!你赶紧上微博看看,昨晚上陈铮良直播有人录屏了,一大早把我笑得肚子疼。”
在迟早的大嗓门下,林绿时的睡意一下子去了大半。
起身用冷水泼了泼脸,她这才慢吞吞点开了迟早发过来的视频链接。
屏幕右下角陈铮良的脸色极为难看,显然是忍耐到了极点,而他的战绩和脸色一样精彩,被对面打成了极其罕见的1—7。
就在他刚从泉水复活,正准备走向野区的时候,对面id为“S”的打野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得无声无息,一个位移潇洒进塔。
“You has been slained!”
陈铮良连技能都没来得及摁出来,直接就在自家二塔下被对方强杀了,屏幕一下子又变成灰白。
怎一个“惨”字了得!
不仅如此,S还要皮一下,踩在陈铮良的尸体上不断点击回城进行嘲讽。
“操,对面这打野有毛病吧,野都不要了就知道追着我杀?”
陈铮良气急败坏,顾不上自己正在直播,嘴里骂骂咧咧起来,一边骂一边还要在公屏上扣字,那样子让林绿时看乐了。
然而S却是丝毫不理会他的辱骂,一刷了野也不推塔,摆明了完完全全就是冲着陈铮良来的。
到了后面,陈铮良甚至连泉水都不出来了。
又因为口吐芬芳,没过多久他的直播间就被平台封掉,视频到了这也就结束了。
好歹也是有了知名度的职业选手,居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路人吊打成这样,估计陈铮良当时一定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
林绿时一边刷牙,一边心情颇好地想道,没想到她这钱花的还挺值。
于是她打开与那位神秘的S的对话框,转了个5200过去,还附上一句:
【技术不错,下次我还找你。】
林绿时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太久,刚躺回床上,林东峰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不管你现在在哪,马上给我回来。”
那头男人声音中气十足,“说话!反了你。”
依旧是那般怒气冲冲,似乎她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一般。
林绿时拉开窗帘,外头阳光正好,此刻她却觉得浑身冰冷。
“我有事。”
她这一句显然把林东峰激怒,他勃然大怒道:“今天是你妈妈过生,亲朋好友都来了,你连面都不露,像什么样子?”
他要是不说,林绿时还真不知道,原来今天是那个女人的生日。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我妈?林总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妈八年前就没了。至于姓卓的那个女人,抱歉,想当林绿时的妈她还不够格。”
林绿时永远记得,母亲走的那天,是和今天一样的好天气。
病房里有些阴冷,病床上躺着的女人始终紧锁眉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等到她爱着的那个男人出现。
而那时候的林东峰在哪呢?林绿时打了十几个电话,那边都是关机状态。直到隔天,她才在报纸上看到新闻,原来他那时候忙着私会初恋情人。
可真痴情。
“大人的事情说了你也不懂,就算爸爸有错,这么多年难道亏欠过你?珊珊和小彤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们哪一个不是千方百计哄着你开心?”
即使是闭着眼,林绿时都能想到那个应该被她唤作父亲的男人此刻怒目横眉的样子,她突然就笑了出来,眸中带泪。
似乎是被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气得不轻,男人几乎是声嘶力竭吼了句“不孝女”,随后,林绿时便听到电话那边有女人温婉软绵的嗓音。
“别跟孩子置气,绿时还小,不懂事很正常……”
她一下子失去了耐心,索性摁断了通话。
林家的宅子此刻一定是热闹异常,他们一家人和和乐乐的,而她这个不讨喜的外人,又何必再去自找不快呢?
林绿时索性起来换了身衣服,在这种时刻,她只想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躲起来,任谁也无法打扰。
*
抱着一大束浅绿色的洋桔梗,林绿时来到了母亲的墓前。
石碑上的照片里,女人眼眸带光,笑意盈盈,满是天真无邪的模样。
林绿时蹲下身来,轻轻抚摸了下照片中她的眉眼,被巨大的哀伤笼罩着。
母亲的眼睛生得很美,杏仁眼水波流转,看起来含情脉脉。
可惜的是她的眼光似乎并不怎么好,身为陈氏企业的唯一继承人,却爱上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不仅资助他上学,还不顾父亲的反对执意要与他结为夫妻。
引狼入室,不外如是。在她怀上林绿时的期间,林东峰和初恋情人卓晓珊旧情复燃,如**一般,丝毫不顾忌旁人。
当她生下林绿时后,男人更是肆无忌惮,直接将另一个女人带到家中。
这个天真的女人从此患上了产后抑郁症,在女儿12岁时,她终是撒手而去。
从那以后,卓晓珊便带着和前夫生下的女儿曾裕彤鸠占鹊巢,而林绿时也成为了无家可归的孩子。
依靠陈家留下来的产业,林东峰这个昔日卑贱的穷小子一朝翻身,很快就将林氏企业做大做强,称为滨海市首屈一指的富豪。
而身为他的独生女,林绿时更是锦衣玉食,从来没缺过钱。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灵魂深处,她有的全是一片空白。
这世界很大很大,可林绿时一无所有。
和母亲说了会话,她便开了车来到距市区一个小时车程的乡下。
这个镇有个很有诗意的名字,叫云来镇。因为交通不便,这边的经济仍是十分落后,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留在镇上的都是些老弱妇幼。
四年前林绿时掏钱在这边建了个中学,只盖了一栋六层高的教学楼,整个镇上所有的孩子都在这边上学。
她做这件事倒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因为她的母亲。
林绿时始终记得,母亲最后握着她的手,嘴里还在小声念着,希望自己的小玫瑰可以成长为正直善良的大人,为这个世界发光发热。
林绿时其实根本不想成为什么善良的大人。
善良有用吗?
母亲生性善良,资助了许多个贫困的学生,其中便包括了林东峰和卓晓珊。
可他们又是怎么回报她的?
林绿时冷冷地笑出声来,她想,什么善恶因果终有报,根本就是骗小孩的笑话罢了。
然而她随手做的一件好事,似乎也并不是毫无用处。
至少在她心情差到极点,无处可去的时候,这里是难得不受打扰的地方。
今天是周日,学生们都回家了,整栋楼异常安静。
林绿时爬着楼梯来到顶楼。
天台上风光正好,落日悬挂在苍穹尽头,余晖如同橘红色的焰火,深沉又温柔,城市的边缘是绵延的山峦,如同一副色彩绚烂的油画一般。
有风吹过耳畔,她轻轻用手拢了拢耳边被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
楼梯间的外墙上被学生们用粉笔和黑炭涂涂画画,一片混乱。
往日她看到时并不以为意,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林绿时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坐在地板上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许愿这次月考及格!”看来是个没啥雄心壮志的小学渣。
“xx拜托请和我交往吧。”看来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
“xxx是猪头。”看来是个幼稚鬼。
……
她一边看一边笑,时不时揣度着写下这些话的人会是什么模样和表情,坏心情也逐渐消散。
直到她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林绿时的笑瞬间凝固,嘴角完全僵住了。
“林绿时,能再跳一次舞吗?”
她的名字并不算常见,何况这群学校是她出资创办的,墙上写的三个大字,分明就是为她而写。
会是谁呢?
林绿时用指腹轻轻抚摸了墙上的字迹,那人写得一手好字,笔画虽然看着随意,连在一起却又苍劲有力,莫名有些潇洒飘逸的感觉。
尤其是她的名字,被他写得极为好看。
林绿时的手指微微一滞,终究是没忍心将这行字擦掉。
从天台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不幸的是,她的车抛锚了。
附近根本没有修车的地方,只好等明天让人来把车拖走了。
林绿时叹了口气,想着先在镇上的旅馆随便对付一晚。
可她没想到,刚走到旅馆,又碰到一个难题——身份证忘带了。
想来是落在昨晚住的酒店了。
乡下的夜一向沉寂,这会才过七点钟,外边已经是黑灯瞎火的,看不见几个人影。
手机的电量也所剩无几。
林绿时硬着头皮和前台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求了半天,“小妹妹,我真的是忘带证件了,你能不能就通融这一次?”
然而对方颇有原则,一副你拿不出身份证就不能入住的冷漠神情。
“小璇,给她登记吧,我认得她。”一个低沉的、微微沙哑的男声突兀地打断了两个女人的僵持。
身后有风刮了进来,吹得风铃声叮当作响,还带来了一阵水润的绿色植物气息。
林绿时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去,门框边倚着一个高大英挺的少年,身上套着件灰色的运动服,黑色的球裤下露出劲瘦有力、线条流畅的小腿。
也许是刚运动完的缘故,他额前的碎发微湿,挡住了眉眼,看不清表情。
从这个角度,她只能看到他紧抿着的唇线,莫名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来。
被唤作小璇的小姑娘似乎有些不满,小声嘟囔了几句,才没好气地问道:“名字呢?”
几乎是下一秒,林绿时看到那少年比自己先一步开口。
“林绿时,绿色的绿,时间的时。”
他缓缓抬起头,眸光幽寒如冰,直直撞上她的目光。
在看清对方那张脸的一瞬,林绿时嘴唇微张,愣在了原地。
江时屹,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