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听老人们讲过这么一种说法,人死后会吐出一口约莫九秒左右的气,叫断命气。可能断命听着比较难听,所以那口气又被称作兰花香。
据说吐出这口气后人才算是真的死了,也还有另一种说法,说这口气毒得很,一般死不瞑目的才会有,一旦吐出,活人碰不得,轻则病重则丧命,所以偶尔会在丧仪上见到“懂行”地老一辈煞有其事地提醒:离死人的脸远一点,再远一点。
当然,无论哪种说法,在我看来,都只是茶楼坊间无聊说笑的迷信段子而已。
毕竟谁也没真见过人死了后还会吐气的不是么?否则殡仪馆给遗体做美容的可怎么办?
这想法向来我未有过任何怀疑,直到我堂姐去世的那年夏天。
堂姐梁韵去世的时间十分好记,是八一过后的第二天。
正逢大伏,天气热得堪比蒸笼,我顶着日头在炎炎马路上忙忙碌碌跑着业务,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说,你姐不行了。
匆匆赶到医院时,梁韵已只能靠呼吸机维持最后一点生命机能。
所有至亲都守在病床边看她最后一面,我左看右看,却始终没能寻到她的丈夫顾以哲。
直至心跳检测仪尖锐的报警声昭告生命终止,才见到那个高大的男人满头大汗一路从走廊匆匆奔来。
我不知那一刻他看着自己妻子病床上那张再无生息的脸,究竟会是何种心情。
我只知,我这刚刚三十出头的堂姐在这本该盛放的昭华年纪猝然早逝,作为她的丈夫及她孩子的父亲,顾以哲‘功不可没’。
所以当时看着他那张满是汗水的脸,有局促,有不安,有焦躁,有愧疚,唯独没有伤感。
这令我不由再次朝病床上的堂姐看了一眼。
她脸上已被护工蒙上了白色床单,安静得如同雕塑。
我皱眉,用力推了顾以哲一把,示意他过去做个最后道别。
但没等他迈步,突然身后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紧跟着惊叫声此起彼伏。
与此同时,我看到病床上那个直挺挺掩盖在床单下的人,一张原本静止不动的脸忽然从左向右缓缓扭转了过来。
印象里堂姐一直是个好命的女人。
长得漂亮,家庭小康,父母宠爱,学业工作顺风顺水,及至后来嫁给了顾以哲,更是个才华能力兼并的让人羡慕的金龟婿。
如此好命,仿佛一辈子应该同抑郁症这样东西毫无关联的,可偏偏有一日同家人闲谈时,无意中得知她患了很严重的心理疾病。
顾以哲是我堂姐的大学同学,男有才女有貌,刚入学不久就互相倾慕陷入热恋,躲过毕业就分手的魔咒,两人刚一踏入社会就领了结婚证,之后一路携手,顾以哲创业的公司越做越大,堂姐梁韵则在他们婚后的第四年生了个儿子,自此在家相夫教子,每每过节时见到他们一家,总是一幅你恩我爱,和乐融融的美好画面,堪称家族的婚姻典范。
如此一种近乎完美的生活,为什么堂姐就抑郁症了呢?
因为顾以哲这个曾在我们眼中堪称完美的男人,出轨了。
躲过毕业就分手的魔咒,顺利度过了七年之痒,堂姐那段被人羡慕不已的婚姻在他们婚后第八年,栽在了一个比她小十二岁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是暑假期间在顾以哲公司打短工时跟顾以哲搭上的。
按说一个大公司的老板跟这么一个小打工仔不太会有任何交集,偏偏‘缘分’这种东西,谁说得清。
也曾在酒后听顾以哲说起过,那是个纯得十分有意思的小丫头,跟堂姐完全不一样,不起眼,不聪明,不漂亮,不细心,不自信……种种缺点,在顾以哲眼里却是种种十分有意思的点。同是男人,他在我面前没做任何掩饰,他满是醉意笑着说:带劲。
就像开惯了超跑突然骑了把自行车。
初见时傻乎乎把他当作帮她解决了工作问题的好心前辈,在知晓他身份后惊慌失措,匆匆逃离,引得顾以哲忍不住寻觅追逐,一而再,再而三,终于纳入羽翼下。
好一出灰姑娘般的戏剧,可惜其中的悲剧承受者却是我姐,这就让整出戏变得十分恶心。
但我并未直言不讳说出心中不快,因为彼时我还在顾以哲手下讨着生活。
医生很快在我们的高声惊呼里带着抢救用具快速跑来。
一通兵荒马乱的抢救过后,心跳检测依旧是一条直线,仿佛先前那阵埋藏在被单下的蠕动只是我们的错觉。
可是堂姐那双睁开着的眼睛昭示,先前她确实是动过的。
她原本头朝着左侧,可是医生掀开被单后她脸已朝右,而那双原本合拢的眼睛则半睁半开着,一眼看去,仿佛将睡未醒,又仿佛在定定看着我们这边。
很诡异不是么?
相比我们的惊惶,医生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他们说,有些人刚刚死后确实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这并不代表他们还活着,而是脊椎中都有独立的神经节,在刚死亡不久部分神经节还未死亡,故还能轻微控制肌肉的收缩,由此产生会动的感觉。否则,怎么可能抢救了将近半小时还没有一点心跳。
专业人士给出的专业说法,虽不是太浅显,倒也并不难理解。
诡异之谜就此解开,但,或许书念得少的人比较迷信,那个原本要替我堂姐整理易容的护工一等医生离开,转头就请辞了,哪怕我爸给封了大红包人家也摇头拒绝,说是突然想起有要紧事要忙,然后头也不回的就离开了病房。
忙又再问了其他护工,无一例外,一口回绝。
显然是都被之前那一幕给吓到了,哪怕有医生给出的专业解释也无效。
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医院一直有殡葬一条龙的黄牛蹲底,没等我们为这事着急太久,就有人给推荐了个新的师傅来,说是殡仪馆专业人士,就是收费比较贵。
这种时候谁还会操心贵不贵?自然只要人来了就行。
于是没过多久,我们便见到了那位黄牛口中所称的安华殡仪馆二十九号师傅,春汐。
说实话,一眼看到春汐的时候,我以为那个黄牛在坑我们。
那几乎就像个未成年,猴儿似的精瘦,巴掌大一张脸上眉眼生嫩,厚厚长发拢脑门后扎着把马尾,压着底下细细小小的肩,偏还背着偌大一只双肩包。怎么看,怎么也不像个能称得上师傅的。
然后我看到了她外套上那块胸牌。倒的确是安华殡仪馆的牌子,而且她给遗体脱换衣服的手法十分娴熟。
替死人换衣不比活人,复杂困难得多。
间中各种讲究,但这女孩的手法堪称魔术,轻而易举在一脱一套间将病号服换成了寿衣,比我们原先请的那位更加老练。
由此打消了我同家人们的疑虑,但没能打消顾以哲的。
他在这女孩让我们暂避的时候问她要殡仪馆的工作证。
春汐很快给了。塑封的工作牌,上面白纸黑字带钢印:春汐,女,二十三岁,安华殡仪馆白事服务区员工,编号0029。
疑虑打消,顾以哲便要离开,但春汐忽然叫住了他:“顾先生是么,这位女士的丈夫?”
顾以哲点头。
“有孩子的是么,请问孩子您有几个?”
顾以哲皱起了眉:“这跟你现在的工作有什么关系?”
“您也知道,我们这行规矩挺多,要讲究注意的东西自然也挺多。注意的多了,难免要了解的也多。”
小姑娘答得干脆。有些古怪的话被她这样直截了当说出来,倒一点不显古怪。
顾以哲沉默了阵。
许是被周围逐渐聚集的目光看得有些心烦,他很快答了句:“一个。”
虽然顾以哲出轨的事我比堂姐先知道,但我一直瞒着堂姐没有说。
以为这是为她好,也以为激情这种东西,来得快也去得快,野花再香,无论责任还是对外形象使然,玩心总会有归家的一天。
可没想到,顾以哲这玩心一玩,就玩出了‘真爱’,那颗心再也收不回去了。
一度姐姐几乎为此崩溃,那大约是她抑郁症的开始。
只是她坚持着从未在外人中显露这一点。
那时她同我一样,还对婚姻存有一丝希望,还对顾以哲有着挽回的期望,毕竟一段感情从学校到成家立业,十多年的相濡以沫多么不易,在第三者出现前他们曾何其美满,何况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好的一个儿子。
堂姐的儿子顾桢,是我见过最漂亮,最聪明,最懂事的孩子。
正如当初那个家庭和婚姻的完美,这孩子亦是完美到无可挑剔。堂姐便是为了他,放弃自己工作甘心日复一日当个家庭主妇,只专注于培养教育他,以及一心呵护着她的家。
为此她就像个神一样完美,也像个神一般坚强。
所以即便知晓了顾以哲的出轨,她仍不动声色,不吵不闹不追究,对内对外维持着最好的体面。
她以为以此终能等到浪子回头,终能等到脱缰野马厌倦外面诱惑回到温暖家庭的一天。
然,依旧是那个最为完美的孩子,最终成为压垮她所有完美和坚强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桢在他八岁生日那天没了。
太聪慧的人,总是太过敏感的,纵然年纪还小,顾桢仍是敏锐察觉了父母间的问题,以及父亲对他日渐明显的漠不关心。
所以哪怕生日那天身体极其不舒服,他仍坚持隐忍着,不让他母亲发现,不让他母亲因着急和愤怒而强迫那个迟迟不归家的父亲回来,以免引起又一波冷漠到令他害怕的战争。
所以当堂姐后知后觉发现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八岁的顾桢因高烧导致的脑炎,小小生命终止于他生日的当天。
那一天堂姐几乎也同时死去了,闻讯赶到医院时我看到的她,已再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她。
一夜苍老,一夜崩塌,她看起来就像个被一瞬吸干了血肉和灵魂的僵尸。
她把匆匆赶到医院的顾以哲的手臂生生咬了一块肉下来,因为那一整晚,她在抢救室外等着儿子生死判决的一整晚,顾以哲在那小姑娘的床上连着三次掐断了堂姐的电话,直至不耐关机。
自此我立即中止了在顾以哲公司的工作。
临走时将他狠打了一顿,从此再没同他有过任何交集,直到堂姐逝世。
堂姐停灵的那夜,我没能跟着众人一起守灵,因为我发烧了,在闻到尸臭的一刹那,吐了一地。
老家规矩,人死之后不是马上送去殡仪馆火化,而是要先在家里停灵上两天一夜。
以前是要停足七天的,现在老一辈人越来越少,所以规矩也越来越短,只是规矩总归是规矩,规矩再短,做还是要做的。
天热遗体不好保存,空调打到最低挡,屋里还摆着冰,仍挡不住尸臭从开放的棺材里慢慢弥漫开来。
我不知道人死之后会先从哪一部分开始腐烂,起码表面来看,棺材里的堂姐还跟活着时没太多两样,不过,也仅限于‘活着时’三个字而已。
记得前年见到时她仍还是那副美丽得令人艳羡的模样。三十出头,风华正茂,那时候她儿子还在,她还在众家亲戚前喜怒不形于色,温婉端丽,笑吟吟在我坐到她身边时轻声细语说一句:阿弟现在是个成功人士的模样了。
举手投足间能闻到她身上清淡的香气,舒适得跟她这个人一样。
这么好的一个女人,顾以哲为什么就那么轻易说背叛就背叛了呢?
而今那股让人舒适香气和她那张明艳无比的脸究竟是什么样的,我早已记不清,灵台上那张黑白遗像让人恍如隔世,就如曾经外人眼中那个幸福美满,岁月静好的三口之家。鼻子里闻到的只有被安息香压制过的尸臭,眼睛里看到的只有那张袒露在寿衣外蜡黄枯槁的脸。
脸上涂着胭脂和口红,不见血色,只见诡谲。
但更诡谲的,是她那身寿衣。
寿衣是家里给准备,春汐给换上的。
红色绣金花的秀禾,堂姐结婚时的敬酒服,想起当初她笑着说太贵,一生只穿一次有些浪费。那时谁能想到,一生她会穿两次,而第二次是躺在棺材里。
只是跟她敬酒时穿着不太一样,原本完美贴合着她身体线条的秀禾变得有些僵硬和鼓胀,原本光鲜的颜色也变得暗沉,乍一眼看去,好似一截蜡黄的枯木包裹在一层血浆色的塑料壳里。而手臂同腰胸的部位,以及□□的裤缝,则被那个名叫春汐的殡仪馆员工用一根长长的黑线密密缝牢。再绕以白布,红白相间,有种十分触目惊心的奇怪。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谁家寿衣有这样的操作,家中那些老人显然也是。
所以必然是要跟她问清楚的。
那时候春汐怎么回答来着?
她说,这是为了防止死者魂魄糊涂,到时候乱走路,所以要用乌蛇血绑着手脚,白绫圈个方向。
依旧是从未听过的说法和做法。
况且,人死怎么还能乱走路?
纵使疑惑,但没人继续质疑,迷信这东西没法一问到底,况且堂姐是死于阿尔兹海默症引起的并发症,活着时人确实已经糊涂。
阿尔兹海默症,又名老年痴呆,顾名思义,是老年人容易得的病。
但并不意味着年轻人不会得,撇开遗传因素,环境,脑神经病变,脑提前老化,都会导致这个病症。
堂姐得病的时候才三十出头,且短短时间发展迅速并引发并发症,这自然得再次‘归功’于她的丈夫顾以哲。
自顾桢出事,堂姐的心理问题就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但顾以哲在短暂的伤感和悔过之后,却很快又再重蹈覆辙,同那个短暂中断了一阵子的小姑娘再次纠缠到了一起。
得悉消息的堂姐早已心如止水,她察觉顾以哲同时有转移资产的倾向,决定采取法律手段起诉离婚,但她斗不过顾以哲,变了心的男人做事比什么都狠心,手头各种资源,令她举步维艰。
为此一天天劳心费力,又在一次一次看着那些证据的时候如同一次又一次用刀子捅向自己。
最终有一天她情绪再度崩溃时,那些资料被我大伯和大伯母发现,老俩口立刻怒冲冲去陆以哲公司讨说法,或许真应了一句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半路上大伯突发心脏病,将车开进了逆行道,当场车毁人亡。
堂姐接到噩耗的当天,整个人顷刻就崩了。
神智尽失,跟发疯没什么两样,我把她送进精神疗养院住了两个多月才清醒过来。
却也因此她被查出了阿尔兹海默症。
所以后来我常在我爸妈看着大伯一家相片跟我念叨因果报应时对他们说,这世上哪有什么报应,哪要讲什么良心。越没良心过得越好不是么,看看你们的侄女婿。
而在听了春汐的解释后,当天顾以哲就联系了本市最出名的道观。
当晚顾以哲请人来做的法事整整持续了大半夜。
彼时我已经在隔壁的客房躺下了。烧得不高所以没去医院,但浑身难受,而做法师敲锣打鼓的声音闹腾得让我更加难受,闹腾中我隐隐听见我爸在和顾以哲吵架。
说是吵架,其实多数都是我爸一个人在骂,顾以哲从来是个不多话的人,哪怕他跟我堂姐闹到对簿公堂的时候。
吵架原因无非是做法事的问题,顾以哲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能彻夜留在灵堂,他的意思,既然已经花了大钱请人几乎通宵在灵堂里超度,那么其他非专业的人没必要必须整夜留在灵堂。而我爸则强调他必须留着,拿他的话来说:姓顾的,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全家就你忙么?死者为大,她还没跟你扯离婚证呢!她还是你老婆!陪一晚怎么了,你特么做人有点良心!
最终顾以哲究竟留没留,我不清楚,这两年来他越发权高位重,所以从来随心所欲我行我素,想来是留不住的。饭后多吃了两片退烧药,所以在我爸因着毕竟不是堂姐直系长辈而声音渐渐小下去后,我亦已渐渐睡熟了过去。
睡梦里依然吵杂声不断,道士们的唱经,女人们的哭泣,我爸起起伏伏的咒骂。
偶尔夹杂着一些蹦跳声,咚咚咚,也不知是谁家带来的小孩这么调皮,从远处蹦跳到我窗外,探头看看我,依稀一个女孩的模样,又从我窗外一路蹦跳到远处,跳得我额头那根筋也突突地跳,吃了药都睡不踏实。
一觉醒来,天还黑着,灵堂里依旧有道士们听不清一个字的唱经声。
我的头倒是不痛了。
既然不痛,我寻思着不如去灵堂把夜守完,毕竟是从小玩到大,不是亲姐胜似亲姐的人,而明天一过,我就再也见不到她。
谁知一进灵堂就看到顾以哲正跪在棺材旁烧纸钱,这多多少少让我有些意外。
一个人的前后变化能大到什么一种程度呢?就是曾经所有人将他视作热爱妻子和家庭的楷模,而今仅仅因为他在自己妻子的灵堂上跪着烧点纸钱,便能让人感到十分愕然。
想起之前他跟我爸的吵架,总算,还不至于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愿施舍。
甚至那么近的距离,这一人一尸看起来居然还有种夫妻的和谐。
这么想着,我正打算也过去烧些纸钱,忽然想起昨天那个叫春汐的小姑娘临走时跟我说的话,脚底下意识一顿。
那个小姑娘有着一双跟她年龄不太相符的眼睛。
又大又黑,黑得好像看着人的时候能穿进别人眼睛里去似的。
所以她当时说的话,虽然听着挺不正经,我却也没法真的就不去当回事。
她是在就我一人看着她整理我堂姐衣服时,突然闲聊般对我说的。
她说,要是记得没错,你们家乡有给遗体摆灵堂习俗的对么。
我说是。
她说,看你眉浅纹深八字弱,免费给你个建议。摆灵堂的时候稍微注意点,特别晚上的时候,尽量离遗体的脸远一点,免得碰上兰花香。
我问:兰花香是什么?
她说:死人呼的气。
当时只当是干他们那行人的说辞,人都死了哪儿还来的呼吸,无非是想籍此推销些殡仪馆的副产品罢。
这会儿兀然想起,我却不禁有些迟疑。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突然我僵了下。
几步之遥,我看到顾以哲身旁的棺材里,那具被盖在大红被褥下的身体动了动。
灯光晦暗,一如当时当地我混乱的脑子。
一度我仿佛听不见周围道士的唱经声,只看到那层被褥下细微的起伏。
就跟在医院看到时的那一幕一样,被褥下蠕动着的是我堂姐入夜后被覆盖住的脸。
犹如机械般动作,它从正面逐渐侧向右边,像是在听着那些道士的吟唱,又像在不动声色看着烧纸钱的顾以哲。而周遭那些道士只一心低头唱着经,近在咫尺这么诡异的动静,除了我之外竟然没有任何一人发现。
或许,又是医生所说的肌肉收缩?
我下意识后退着想要叫人去看,但仿佛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在我刚刚将嘴张开的一刹,被褥下那张脸再次蠕动起来。
蠕动幅度牵扯着被褥缓缓下滑,片刻,我再次看到了堂姐的脸。
那张蜡黄的脸。
死亡让这张曾经美丽的脸面目全非,却也恢复了自她得病后很久不见的平静,她右侧着的脸正对着顾以哲的方向,一双半开半阖的眼目光却微微上扬,深藏在眼帘下的视线如一只冰冷的手,只是往我脸上轻轻一压,我喉咙就僵硬得彻底发不出一点声音。
连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视线重新落到顾以哲身上,然后,在顾以哲看不到的角度,堂姐的头慢慢抬了起来。
被口红抹得猩红的嘴张开,似笑非笑,在顾已哲肩膀后头朝他吐出一口气。
长长的一口气,仿佛她最后那段时间常常对着空气发出的叹息。
顾以哲的身子动了动。
我以为他察觉到了,可他目光所落的位置却是他放在火盆旁的手机。
手机亮了起来,有谁给他发了消息,很长的一串。
他深深呼吸,皱着眉略带不耐地看着,继而脸色微变,站起身匆匆就往门口走了出来。
“你要去哪儿?”
经过我身边时,我终于能够开出口。我看了看他身后那张已然重归安静的脸和他用力捏在掌心手机,忍不住叫住他问。
“公司有点事。”
不出意料,又是这样一个借口。
手机再度亮起,这次是个电话。
看着上面一晃而过‘米小宝’三个字,我不由哂笑:“公司还是你那个小老婆?以哲哥,别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她快生了。”
丢下这句话,顾以哲头也不回大步离去,我捏了捏拳试图再度阻拦,一眼瞥间屋里那口棺材,我没再吭声。
顾以哲的那个小老婆叫骆小米。
他无数次说起过,那小姑娘就跟她名字一样小小的,可怜又可爱。
事实上他以前也这么说过我的堂姐,在他们还在念大学,而我是他们小跟班的时候。
棺材里那张脸眼睛再次睁了开来,睁得很大,直直看着我。
耳边道士们的念经声突然加快,快得让我头痛欲裂转头就跑,试图跑离这些声音,但没跑多久我一个踉跄跌坐到了地上。
头更疼,疼到两眼发黑,一度几乎没有意识。
浑浑噩噩中有人用力掐着我的人中,有人大声喊我名字。
终于一口气缓过来时,我已经被一屋子的人七手八脚抬回了自己的床上。
这一晚的闹腾以我最后被送去医院而告终。
可能是热度终于发出来了,所以会有见鬼似的幻觉,所以头痛欲裂,所以几乎休克。
我在医院里一度烧到四十一度。
险些黄泉路上走一遭,亏我之前还满心满眼地为着一个殡仪馆工作的小丫头几句神神叨叨的话而认真。什么八字弱,什么兰花香,什么鬼……
出院后,从我妈那儿听说,顾以哲的小老婆生了。生了个姑娘。
喜得千金啊。
所以说,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因果报应,哪儿需要什么良心。
没良心者过得最好,看看顾以哲就知道,哪怕那天晚上在灵堂里我以为我堂姐真的从棺材里醒来了,真的对他做了什么,譬如那什么兰花香……
可是我堂姐现在已经烧成了一把灰,跟她可怜的儿子和爹妈一起躺在了冷冰冰的坟堆下。
而顾以哲,依旧春风得意佳人在怀,还喜得千金。
于是拉黑了顾以哲,离开了家,离开了这座曾经生活过我们几个,羡慕过,爱过,恨过哭过的城市,我去了很远的地方谋生。
那之后约莫过了五六年。
又一年春节回家过年时,我妈边摆着菜,边神秘兮兮跟我说,知道吗,顾以哲前些天被抓了。
我一愣,问:为什么?偷税漏税被查了?
我妈摇头:哪里啊,是顾以哲那个闺女。听说生病的时候查出来血型不对,一做那什么DNA对比,居然不是他亲生的。
我问:不是亲生那是谁的?
我妈:谁知道呢?他们说顾以哲当时立马回去问小三儿,小三儿硬不肯说,结果他一上火把小三儿给捅了,到小三儿死都不晓得那孩子到底是谁的。
我冷笑:行吧,也算是报应。好好的乖儿子不要,疼了好几年的闺女不是亲生的。
我妈却更神秘地看了看我:这才到哪儿呢,捅了小三儿之后,你知道顾以哲还怎么了?
我摇头:妈您赶紧,别卖关子。
我妈啧啧:他捅了小三儿之后,也不知道是火气上头失心疯了还是怎么的,抓着他闺女就要往窗外扔,幸好警察去得及时,不然那个娃也差点没命。
我惊讶:他为什么连孩子也要杀?疯了?
我妈摇头:谁知道呢。看到警察来他倒是不疯了,知道逃了,可是刚逃上街就撞了车,也是他活该倒霉。
我问:撞死了?
我妈摊手:哪有那么便宜。没撞死,不过背上骨头给撞断了,两条腿被车轮子压过,没保住,截肢了。
顾以哲在法院二审时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
截瘫,截肢,又判刑。
判决当天我见到了顾以哲。
出庭时警察推着他的轮椅从我身边走过,我看着他,他也见到了我。
几年没见,他就像当初的堂姐一样,变得早已不再是我记忆当中的那个模样。
曾经的运筹帷幄风度翩翩早已不在,轮椅上的他面色蜡黄,骨瘦如柴。
许是身体变成了最大的囚笼,他裹在棉帽下一双眼空洞洞的,仿佛灵魂尽失。唯有见到我时眼神里有了些微的动荡,我问他,后悔么?
他扯了扯唇没有回答。
呵,答不答又能怎样。
若后悔必然是因为现下这样绝望的境况,而若这一切并没发生,他又怎可能后悔。
他爱过我堂姐,并不影响他移情骆小米,他疼过骆小米,并不妨碍他拥有其他更多黄小米或白小米。直到,这个完美人生突然间被打破。
离开法院后我径自去堂姐的坟前走了一趟。
时隔多年想祭拜她一下,顺便把顾以哲的事跟她说一下。无论怎样,这看起来确实是个报应。
但刚到她坟前时却碰见一个人。
那人想必也是来祭拜我堂姐的,只是我十分意外,怎么会是她。
那个殡仪馆工作的29号员工,春汐。
一手握着只啃到一半的苹果,一手牵着个小姑娘。
小小的,约莫只有五六岁大的小姑娘,穿着件大大的外套,像个小大人似的。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跟春汐并排站在我堂姐的墓碑前,看到我过去时抬头望向我。
我下意识也看向她。
就那么一眼,我便呆住了。
这小姑娘的脸怎么那么眼熟。
即便那么小,即便已过去那么多年,我仍是一眼就能看出,她跟我堂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活脱脱我堂姐儿时的翻版,尤其那副意味深长对我笑的样子。
然后她朝我点了点头:“阿弟现在越来越是个成功人士的模样了。”
我恍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