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有钱,可惜三代单传,只得了李宝玉一根独苗。
更可惜的是,李宝玉含着金勺子长大,脑瓜却天生是有些傻的,自小衣裳不会穿,吃饭要人喂,所以本地知根知底的,没一家愿意将自己女儿嫁给他。
也所以当初见他家竟从京城里娶了个媳妇回来,村里无人不感到惊讶,更让人惊讶的是,那新娘子竟然还知书达理,长得花容月貌。
真可谓鲜花插在牛粪上,癞蛤蟆吃到了白天鹅。
后来的三年里,那些吃惊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人们渐渐淡忘。正如那个最初让人惊艳,随后亦被人模糊了记忆的新娘子。
直到出殡这天,任凭李家众人在灵堂里哭声震天,李宝玉仍旁若无人嘻嘻哈哈。
没人管他,谁又能管得了他?当日棺材出事被重新抬回李家时,我亲眼看到他像只猴子一样往棺材上爬,嚷嚷着太阳快落山了,他要和新娘子睡。把他爹娘气得脸都黑了。
可是傻子知道些啥呢?
那时我们想笑又不能笑,却是因此把恐惧的心给消了不少。
谁知到了第二天早上,好些住在李家附近的人,是被李宝玉的哭号声惊醒的。
心想是不是李宝玉突然开了窍,终于知道自己媳妇死了,所以开始悲哭起来?
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
李宝玉哭号是因为他疼。
傻子别的不知,疼痛总是知道的。
为什么会疼呢?因为一大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光着身子绕着李家外的围墙一圈圈跑,边跑身上的血边跟水柱子似的往下躺,他手里挥着把刀,这傻子,竟然把自己的命根子给割了,割了半截,剩下半截吓得他一个劲地跑,跑疼了又一个劲地哭。
咳,还真是只有傻子才能做得出来的事。
我爹说完,跟着我娘一起忍不住扑哧哧地笑了起来。
我也偷着笑,可是笑不多一会儿,却笑不出来了,因为头顶心突然疼厉害。
疼得像有把大钉子在直往我脑门里扎,我忍不住伸手往头顶上摸,随即吓得尖叫:爹!娘!不好了我脑袋上长钉子了!
脑袋上自然不可能长钉子,但却是真真实实长了一颗瘤子。
就在头顶心,那是一颗足有五六公分高,鼓胀胀红得发紫,紫里透黄的东西。
我至今仍能清楚记得自己脑门上顶着这么大一颗瘤子究竟是种怎样可怕的感觉,好像突然多长了半个脑袋,顶得头顶又胀又疼,而轻轻碰一下,登时就如同有无数根钉子齐齐往我脑袋里扎。
我爹娘见状吓坏了,赶紧抱着我往医馆跑,可是一通诊断下来,郎中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能先当作夏天孩童常常会得的热疖来治。
当天用刀子割开排了脓,那颗瘤子迅速消了下去。见状我爹娘放心不少。
谁知才将我带回家没多久,我突然在睡梦里连吐带泻,随后说起了胡话。
说了些什么?我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当时我整个人虚得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跟睡着了一样是完全不清醒的。
只隐隐约约感觉身边一直有人走来走去,有时候是我爹娘,有时候是陌生人,有时候是一张女人白茫茫的脸,反反复复在床边叫着我的名字:周小菱,周小菱,周小菱啊……
每叫一声,我都会下意识地嗯一声,那张脸就挨得我越来越近。
几乎要凑到我脸边上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我额头上啪地抽了一下,冰冷又刺痛的感觉一下子让我醒了过来。
睁开眼时人还是迷迷糊糊的,我下意识想叫我爹娘。
可是一眼看清周围,我吓坏了。
我看到自己正趴在一口巨大的黑漆棺材上,棺材盖半开着,我朝里伸着一只手,里头一只长满了绿毛的手也正僵硬地张开着,对着我的方向。
后来在我震天的哭声中,我是被一屋子的人连拖带拽地从棺材上抱下来的。
之后过去多年,每每爹娘说起那一刻,仍一脸苍白心有余悸。
他们说,也就是转头端个药的工夫,我人不见了。再见到我时我已经在李家的灵堂,也不知道究竟着了什么魔,明明那时见我惊哭得都快断气了,手却还死扒着棺材不放,像是硬要往棺材里钻进去。
在把我抱下棺材后不久,李家人就把那口棺材给烧了,没将新娘子入土为安。
我始终不知道那天我明明病得意识不清,为什么会突然有力气跑去李家的灵堂,为什么会趴在李家新娘子的那口棺材上。
爹娘说,那天若不是一屋子道士挡着,若不是他们死命用浸了黑狗血地艾条抽我,我险些就钻进那口棺材,同那具尸体躺到一起去了。
所以后来道士改了主意,不再念超度经,不再择日土葬,直接一把火将那棺材连同新娘子一起都给火化了。
火化后他们将新娘子的骨灰浸在黑狗血里,浸了七天七夜天,然后将从新娘子头上剪下来的一簇头发,连同浸泡过骨灰的黑狗血一起装进一只琉璃瓶里,交代李家等到新娘子七七过后,他们做完法事,找个七月出生的人将这瓶子埋在他们家宅子的最西面,也就是原本新娘子的婚房内。
那段时间我爹一直带着我跟那些道士待在一块儿,尤其是他们唱经的时候。
因为我脑门上那个被放了脓的瘤子消停了没多久,又长出来了。
新长出来的瘤子不算大,半个鸽蛋大小,但年纪最大的那个老道士一眼看到后,就立刻招手让我爹和我一起留了下来。
他说,我抬纸人的时候定是撞克到了煞气,可能是我额头上原本点的眉心红被汗给出没了的缘故,所以得跟着他们回回阳。
我对他说起了我做过的那个梦,以及梦里的李家新娘子。
他说,小姑娘,下回记得了,乍然听见有人叫你名字,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你觉着那人是谁,都不要随随便便回应,一旦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你的魂可就保不住了。尤其,尤其不能说你重,你重了,那些轻飘飘的东西可需要你压啊。
说完他让李家人把那只做得相当漂亮的纸娘娘抬了来,就在火化新娘子的灰堆里,一把火也将它给烧了。
然后将烧的灰取出来泡了水让我喝。
我哪里肯,尸体上的灰,那是多么恶心的东西。
然,东躲西藏间我终是被我爹硬按住了,随后捏着鼻子一通灌。灌完恶心得我吐了一地黑水,之后倒也神奇,那个瘤子自此就瘪了下去,从此销声匿迹。
直至瓶子被埋下那天,我爹才带我离开。
而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火化新娘子的时候,还是埋下那只装了混着新娘子头发骨灰和黑狗血的瓶子的时候,我始终都没看到李家那个傻儿子。
就在我从他家灵堂里醒来那天,还见到他光着身子带着身上斑斑的血,一边指着我哈哈大笑,一边再灵堂里大呼小叫的。
身上包着伤的布都被血浸透了,他却仿佛一点事都没,学着我的样子也要往棺材上爬,许久才被人拖拽了出去。
后来也不知被他们家送去了哪里,此后再也没见过他。
直到搬家那天,我才听隔壁邻居提起,说李宝玉死了。
就死在那些道士走后的第三天。
说来也怪,李宝玉原本压根不会死。虽然命根子被割,但没完全割断,血很快就被郎中止住了。身子壮,他恢复快,除了以后是个太监。
可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在那些道士离开李家的第三天,李宝玉被人发现躺在村里那条人来人往的长街上,浑身**,肚皮敞开,十来条野狗围着他的肚子争抢着什么。
直到他肚肠被那些狗叼出撕咬时,他仍还有口气。
那个傻子,当时当刻仿佛一点也不傻了,扭曲着一张脸哀嚎连连盯着四周那些神色惶恐的围观者。
仿佛求助,可是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然后,在那些野狗津津有味的啃噬中,傻子一点一点断了气。
说到这儿时,邻居一声冷笑,说那是报应。
即便葬仪风光大办又能怎样,活着的时候不见对人好,死了做给谁看?瞧,报应这不就来了么。
啥的报应?
我好奇问。
我娘却不再让我继续听。
她说我年纪小,又是个姑娘家,听不得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后来我们举家搬离了那座我居住了八年的小村子。
因为那些道士在临行前又来找过我爹,略呆隐晦地对他说,当初我抬过纸人且被纸人附过身,所以即便他们带着我回了阳气,继续留在村里的话,可能依旧会不太平。
虽然仅仅只是个推测,但听后我爹娘并没有迟疑,毕竟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过匪夷。于是只能背井离乡,好在,搬走之后,虽然很长一段时间总难免思乡心重,但我身子一日比一日强壮,也鲜少生什么病。
之后经历了战争,乱世,和平,改开。
年已九十多的我如今依旧活着,活得已经对活略有些不耐烦。
而曾经那些久未被想起过的遥远记忆,也因此时而又在我脑子里鲜活起来。偶尔总想回那个村子看看,却也不知回去能看些什么。
那个村子早在我三十多岁时就听说已经没有了。
因为闹旱灾,又正赶上一场流行病。
村里医疗不行,当时人死的死逃的逃,没多久就只剩下一些空房子。
后来那些空房子被推了,扩了农田,曾经的村子几乎没有剩下一点痕迹,只除了李家那片大宅子,约莫建筑完善,被改成了一座小学得以保留。
至于李家的人,如此有钱,那时却好似一个也没有离开那个村子。
当年我本以为他们也会同我爹娘一样,带着全家离开那个村子,毕竟道士们离开前也是同交代我爹娘一样交代过他们。
但后来打听到,李家并未听道士的话举家迁移。
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李家已只剩下孤零零几个老人,伴着一口躺着傻子尸体的棺材而已。
他们执意地陪着那个傻子,正如他们当初执意地想为傻子娶媳妇传宗接代。
可他们分明清楚知道,继续留下会命不久矣,正如他们当初并非不清楚,傻子娶媳妇难比登天,亦是作孽。
我也是长大了很久才知道,李家那个傻子不仅傻,而且脾气特别坏。
人傻尚且能忍,但一个前一刻笑嘻嘻,后一刻脾气上来能把人往死里打的傻子,哪怕是为了钱,谁敢把自家女儿往鬼门里推?
所以自知正常的三媒六聘,李宝玉是绝不可能娶上媳妇的,刚好有一天李宝玉他爹外出跑生意碰上一伙人贩子,心念一动,便将一个对方新拐来的外地姑娘,给买回了村里。
姑娘是京城人,家里离我们村几千里地,她家没人能寻到村里来。
又喂了人贩子给的药,那漂亮姑娘就像团软棉花似的被带到老李家,软棉花似的一点反抗都不能地被迫跟李家傻儿子成了亲。
记得成亲当晚我曾隐约听见李家传出女人的哭叫声,是我从未听见过的惊恐。
我心里生怕,便问我娘,是不是新娘子在哭?
我娘笑笑,说,是啊,新娘子出嫁那天都这么哭。
她不知,此后因她这句话,我终身未嫁。
从新娘子的行李来看,她应是京城里的好人家出生。
这样一个人,自然不会甘心轻易认命,甘愿就此在我们村里伴着那个傻子,那么浑浑噩噩同一个又傻又疯癫的人待在一起过一辈子。
她求助过,更想逃跑过。
但村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谁都不愿为此得罪李家,便只能对她的求助视而不见。
久了,她只能想尽办法靠自己逃。此后她瘸了一条腿,走路走得艰难,从此再也不能穿上她的高跟鞋。
后来鲜少再能见她露面,再后来,她死了。
因为她又一次试图逃离李家,但中途被李宝玉抓到了。
若是被李家其他人捉到,她至多和从前一样,被打一顿,被关一阵。
但那天真真是不幸,抓到她的人,偏偏是李宝玉。
傻子追人一根筋到底的执着,新娘子一家家敲门求助的喊声又激得他发了狂,因此,一追到手,也不管是在光天化日,他当场撕碎了她的衣裳,像只畜生一样侵辱她。
最初她哀嚎求救,后来渐渐没了声音。
直到彻底没了动静,气消了的李宝玉兴高采烈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拖拽在地上,拖牲口似的一路高歌将她拖回了家。
一路上全是血,还有肠子。
那时候大正午,没人出门,家家门窗紧闭。
所以自然没人瞧见自家窗外那可怕又罪恶的一幕。
只是听见而已。
听见自然是无法告官的,几个时辰一过,人和血都没了,李家有钱也有人,所有痕迹打扫得干干净净。
再各处打点一下,也不过轻而易举的事。
然后,一场盛大又奢侈的葬仪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