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子眨了眨眼睛,直疑心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样带着温柔的神色,居然出现在殿下的面上?
等到他再抬眼时,只见谢锦安已经收起折扇,面上也冷肃下来,带着漠然看向半倒在地上的、老亲王府的管家。
老管家原先是昏迷的状态,此刻微微睁开豆大的眼睛,嘴中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呻.吟,整个人都处于迷糊状态。
谢锦安侧首,示意小时子上前戳一戳老管家。
等老管家眼睛半睁开时,他就微微弯下了挺直的腰。
“老管家。”谢锦安压低了嗓音,喑哑如诱哄:“老亲王近日如何?”
老管家的眼神迷迷瞪瞪,机械似的张开嘴,失了魂一般老实说道:“亲王殿下近日新得了两个美人,十分欢喜,连房门都不出。”
“那他为何还要派你来参加安乐伯府的宴会?”谢锦安声音微冷:“是为了顾二小姐?”
“是、是的。”老管家虽然未曾清醒,身子却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前几日镇国公又派了人来府上,说顾二小姐倾慕亲王殿下,愿意入府侍奉。若是亲王殿下愿意成全,可以在此次宴会上相看顾二小姐。”
“亲王殿下十分心动,但不愿出房门,就派了我来见一见顾二小姐,看是否和镇国公说的那样美艳动人。”
闻言,谢锦安的周身彻底冷了下来,像堆了千年不化的冰雪。
他冷然开口,眼中有寒刃似的光:“那你回去便告诉他,说今天见了顾二小姐,生得相貌一般,不过是镇国公夸口罢了。”
老管家听话地点头,将这话又摇头晃脑地重复了几遍。
随后就被谢锦安一记干脆的手刀劈昏过去。
那力度听得树上的惊羽都唇角微抽。
小时子感觉忽有寒气绕着他,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在心里唾弃:老亲王这般荒淫,如今连世家女子都敢指染,也不知陛下要宽容到何时。另外,那镇国公看上去为人端正,竟是个卖女求荣的伪君子!
难怪他家殿下近日如此奇怪,又是吩咐人平息了前段日子广为流传的、有关顾二小姐美貌的传闻,又是去给老亲王府送美人,还方才吩咐了他去给顾二小姐作证,想来也是不愿意看见这种腌臜事情。
于是谢锦安刚轻拍完指尖,就看见小时子殷殷切切地凑上来说好话。
说他“怜香惜玉”“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好人”。
谢锦安方才心情极差,此刻听了小时子的话,倒有些哭笑不得,间或夹杂了些不知由来的愉悦。
他扬扬下巴,点了点彻底昏过去的老管家:“快去巷子口把风,别在这儿浑说。”
小时子见谢锦安面色回转,重新如春风桃花,自觉拍对了马屁,颠颠儿地就往巷子口去把风了。
惊羽不出一丁点儿声响地从树上落下,像麻袋似的扛起了老管家。
“主子,属下将他送回老亲王府的马车之上。”
谢锦安颔首,却看惊羽有些吞吞吐吐的模样。
“有话要说?”他挑了挑长眉,面上又惯常地浮出几分懒散随意。
“属下是觉得,方才小时子所说……颇有些道理。”惊羽知道的比小时子多,知晓谢锦安这段时间,做了多少明里暗里与顾二小姐相关的事情。虽然目的皆和顾二小姐无关,过程中却实际帮了顾二小姐很多。
惊羽也有点疑问,不知他家主子是有意还是无意。而且,顾二小姐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小时子不知道浑说,你也不知道?”谢锦安轻笑一声,视线斜斜扫去,看得惊羽下意识地站直身子:“本王并非是偏帮顾二小姐……若是那位顾小姐被顺利地送去老亲王府,那么镇国公可就要把他的嫡女送到太子府上了。”
“丞相府必然是稳稳支持太子的,若太子再娶了镇国公嫡女,也相当于笼络了永安侯府。如今永安侯府和丞相府,都派了嫡女出去,要和靖北王的嫡女康阳郡主打好关系,谋得靖北王府的支持。”
惊羽登时想起来先前那几位暗线;“主子是想……先断了太子和镇国公府这条线,然后让镇国公府和其他几家慢慢争抢起来?”
“不错。”谢锦安侧首望着胡同中的高墙,心中想道:
李皇后虽然属意康阳郡主为太子妃,可康阳郡主却看不上太子。有皇祖母在,李皇后也极难直接赐婚。
除此之外,丞相府、永安侯府和镇国公府都盯着那太子妃的位置呢——与其叫太子最后享尽齐人之福,得到三家共同的支持,倒不如先叫他们为了太子妃的位置撕破脸。
况且瞧着太子那四处撷芳的模样,将来争抢的,或许不止三家。加上武王在侧虎视眈眈,也在着意笼络关心盘根交错的世家,可有的热闹看呢。
“属下明白了。”惊羽颔首,旋即扛着老管家跃身而起,三两步就消失在了死胡同里。
谢锦安垂眸摩挲着手中的折扇。
竹面润滑,摩挲起来极为顺手,也让他无端想起不久前,举着这柄折扇的一双玉手。
纤白娇嫩,肤若凝脂。
因为紧张用力,那微粉的指甲都映出些许的白色。
他想得有些出神,方才在心中想法也无人阻挡地蔓延下去。
——老亲王最该配的,是万千人民的唾弃。
而那位顾菀小姐,如月如珠,性子绵软。
不应当因为父亲嫡母的贪念,就落入深不见底的泥潭之中。
清风吹起,四周树叶簌簌不绝。
谢锦安眉眼轻展,念及不久前,太后也曾对他提过,要准备为他相看王妃的事情。
太子和武王鹬蚌相争,皆是想用王妃之位笼络一门靠谱强大的姻亲。
那他便做清闲的渔翁,娶一位合乎心意、却又身份不高的王妃。
顾菀小姐,便很合适。
这个念头像浮萍底下的鱼儿,轻轻触及水面,却又转瞬甩尾离去。
快得连谢锦安自己都没抓住。
他收了折扇,平了平心绪,快步走出了死胡同,和小时子一块儿回了安乐伯府之中。
路上听小时子说了前头落水事情的由来:“……康阳郡主遣了梁女官前来问询呢,看着很重视此事,加上奴才的证词,顾二小姐应当不会被冤枉。”
“康阳郡主派了贴身的梁女官来?”谢锦安闻言微微诧异了一瞬。
梁女官是皇帝亲赐给康阳郡主的女官,身份贵重,平日里不会被轻易吩咐做跑腿问询的事情。
“是呢,奴才听着,梁女官开口便是为顾二小姐求证。”小时子补充了一句:“方才奴才把风时,小间子也来寻了一趟,说顾二小姐已经证明清白。他还说事情了结后,康阳郡主拉着顾二小姐说了好一会儿话,神色欢喜。”
要知道,康阳郡主为人端庄正直,甚少对陌生人言笑。
“顾二小姐还真是讨人喜欢。”小时子说完,忽而感慨出声。
他话音刚落,额头上便落下一个清脆的爆栗。
小时子心中郁闷,未及抬头,就感觉他家主子将身子架在他身上。
刚才还清朗的嗓音变得黏糊,不高不低地嚷道:“本王回来了!酒呢?”
席上还剩下一群醉醺醺的世家公子,闻言就哄闹起来:“肃王殿下果然海量!”
“惭愧惭愧,方才还以为肃王殿下去躲酒了呢!”
“欸,肃王殿下风雅,必然是去欣赏美人了——今日穿绿裙跳舞的女子,我瞧着就很不错!”
瞥了眼早已空空荡荡的太子座位,谢锦安由着小时子摇摇晃晃坐回座位。
手中高举起酒杯,眼中似水雾般蒙上朦胧醉意。
他唇角一勾,十足十的纨绔模样:“说这些做什么,饮酒便好。”
*
“以后你可别冲动。”远离了人群,顾菀对张瑛道:“方才我正想好了由头,你却急急说出你托我绣帕子的事情,你母亲必然不高兴了。”
张瑛有些垂头丧脑,似乎窥见了自己凄惨的未来:“我估计得有一个月的时间,我都得呆在家里绣帕子,不许出去骑马了。”
正说着,就有丫鬟通知张瑛,等宴会结束后,要去安乐伯夫人的房间里候着。
顾菀看着蔫了吧唧的张瑛,轻声道:“不会的——等会儿我和你过去见你母亲,将我见肃王的事情如实说一遍。你只不过怕有心人非议,才替我撒了谎。”
“如此一来,你母亲便不会怪你了。”
张瑛眼睛一亮,又重新欢欢乐乐地回去宴会。
顾菀望着张瑛的背影一笑,转身行至后厢房,听见顾萱犹不甘心的吵嚷。
不过没吵吵两句,就只剩下了“呜呜”声。
——老夫人是顾萱的亲祖母,自然不会像安乐伯夫人那样客气。做出这等丑事,还死不悔改,吵吵闹闹。那便也不用宠着,直接那抹灰的布堵了嘴,等回府再好生收拾。
待里头彻底安静,就见苏妈妈满面晦气地从右厢房里出来。
看到顾菀,苏妈妈才缓和了脸色,笑道:“二小姐回来了——老夫人正在找您呢。”
“辛苦苏妈妈了。”顾菀如往常般和气微笑,眼睛却像深秋清晨的花瓣,蓄着晶莹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