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夏,霁天欲晓。
山道口,黑鬃烈马如同北漠呼啸的飓风,咆哮着从与晨曦相接的不良城外土路疾驰而来,一声尖锐嘶鸣割过耳膜,杀停在官道外。
马背上的粗布袋在滴血,上百里路,整整三天,还没有把那个几乎杀不死的怪物沥干。
这个月出现的第二只了。
这玩意脑袋奇多,钟锦赶到时,地上六首躯干统统分离,心口处插着一把弯刀,饶是这副死的不能再死的样子,她还是被其中一根搏动的手指挠了一下,到现在都没愈合。
她很难不想起那个有八个头的家伙。
那副样子她只见过一次,在济善堂的斗兽场,那场大战的最后。几乎在他露出真身的一瞬间,那双管牙就咬穿她腕间。
钟锦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动了动。
现下死者身份未知,门派未知,修为强弱未知,杀手身份更未知。
这算什么?冤家路窄。
钟锦睨了它一眼,翻身下马。荒怪阴翳如薤上露,侵蚀不进郊野田间,她刚呼吸进一口自己家门口的凉润空气,勉强压下些燥意,一只手就贴上她背。
这人大概眼瞎,没看出她一副杀人上火的样子。
夏日衣薄,帷幔之下,钟锦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被吸干精气的干枯,油腻手指见她没有反抗,得寸进尺挪向她腰侧。
“真气香甜,如此尤物竟然没有主人侵占的痕迹。”那人从嘴里吐出还剩半支的蛇床子,转到钟锦面前,露出猥琐瘦鸡脸。
“可要收了小爷的花啊?”
钟锦的帷帽并不薄,严严实实遮挡住一双九斤黄色猫耳,宽袍大袖鎏金镶银,直至腰封处突然收束,留下一道纤细诱人的曲线,浮光锦下隐约可见消瘦手腕上一截软鞭,松松散散缠着。
她在身上摸了一圈,荷包里的沛灵丹早空了。时近月圆,困倦和脱力感让钟锦没什么好脾气,逐渐显化的兽征急需人类修士真气的安抚,当然,也可以是一只足够强大的妖。
即将短暂封印的修为让她本能感到不安,粘稠混沌的脑子用胀痛刺激她,要她去找一个安全的守护者度过危险难挨的一夜。
缓缓吐出一口气:“你是蛇妖?”
钟锦气儿不足的时候,嗓音有些哑,天生媚骨无意撩拨,直接把来人满身火星子勾起一串,连顺着钟锦挪到花摊边都没发现。
“是蛇又怎么样,你捡便宜了。”话里的横劲喷了钟锦一脸,“我告诉你,我二舅是这里的亭长的女婿的哥!敢得罪我?不良城外你们那少城主就管、不、着。”
钟锦顺着他话点了点头。
不良城周边四镇皆不设卡,时间久了,不免鱼龙混杂,确实该管管了。
花摊上的小狸妖才毕恭毕敬朝瘦鸡脸哈了个腰,就见雪白帷帐垂到面前,拿起全束蛇床子。
“呦,‘蛇虺喜卧其下食其子’,”小狸妖左右睨着,上道,“姐姐,送心上人吗?”
她递过几枚铜板:“不,心上人负我,我见不得蛇床子。”
瘦鸡脸立刻变色,钟锦右手忽升起一道烈火,顷刻将一大捧蛇床子蚕食殆尽!过于强盛的真气升腾起一片热浪,火星顺风一偏,直直掠上那人胸口!
周围人谁敢上前,眼睁睁瞅着横里吧秋的亭长拐三个弯的亲戚原地烧成一只秃鸡,才有人惊叹:
火候忒好,一层皮都没烧破!
再叹:
咦,真虚!
这等身材实在不堪入目,钟锦随手把人一缚,丢到官道中间。
“钟少城主有个癖好,你知道吧?”半张脸埋在碎石子,他只能看见钟锦抬指时两条蛇朝不良城一闪而过,脑子登时“嗡”了一声,“特别爱跟蛇过不去。”
丫头声音和蔼:“不良城少城主,‘山魈’,钟锦,请您和您的二舅还有二舅弟,一起去钟府,喝喝茶。”
绕开人群,少城主背靠大树好乘凉,揭开帷帽揉了揉疲倦眉目,把被挑起的零星往事和手腕间的虚浮压进故纸堆,才懒懒散散抬起左手。
一只蝴蝶停落,歪了歪触角。
“难受,有事您说。”
玉腰奴里预备的几句问候都被钟锦堵了回去,这灵蝶是不良城城主棠溪用来传话的载体,早有准备似的憋出一句“没大没小”,直入正题。
先是一张字条:得求救信,剑修新门玉华府,蛇妖。
瞳孔一闪。世人皆知,蛇于钟锦就是一把火药,提的巧,她能给你变出满天烟火,一个行差踏错,她连渣都不会给你剩下。
若人在跟前钟锦早一口回绝,偏生灵蝶都是提前设定好的内容,当着她面散成碎屑,又重新凝起画面。
——气儿从唇缝中抽进。
涟漪似的金色底纹不可抑制地从瞳底映出,倒映上一张堪称温良的脸。
幻象动荡而模糊,刑架上少年乌发披散,随意用银扣扣着几缕发髻,面容不似传统意义上的剑眉星目锋颚削骨,除却那点异域风霜,一张干净的娃娃脸轮廓近乎柔和。一只手扶上他脸,撩开面颊上的碎发......
钟锦深深闭了下眼,满脑都是他重伤她时,每颗脑袋都垂眼懵懵懂懂,偏偏猩红着噙着泪,摆出十分的凶劲儿的蛇尾也只剩下三分猫扮老虎的淫威。
多无辜,又无情。
宽袍之下,少女死死摁住颤抖的手腕,近乎起不了身——应激与狠,或许还有挥之不去的眷恋,太痛了。
那口型,是“山の神”。
-山神,山魈。点名要她去救。
碾牙。脸还真大。
继而眸底一暗。棠溪神龙见首不见尾,钟锦都不一定能找到,一个域外的小妖精,怎得就准确无误把消息递给了老城主。
而最近出现的怪,求救信也都先匿名找上了棠溪。
太巧了。
棠溪大概早预料到了她的反应,丝毫不考虑她拒绝的可能,留下一言:“玉华府违背合约有错在先,但毕竟是东瀛的妖,又是济善堂那腌臜地方炼出来的孩子,对我中原的态度一向不明朗。”
“我在,他不敢。”钟锦起身,掖紧衣袖。
“出了什么事,不良城第一个杀他。”
·
朔风卷地起,大雁落孤城。
星垂平野的尽头,一道剑锋划破长空,如同两百石的重弓上那离弦之箭,和着塞外过早刮起的北风,潇洒一跃——然后一个趔趄扎入白草之中。
御剑确实不适合她。钟锦评价。
旋身落地,钟锦左手长鞭一勾,给宵夜加了点肉。
月光下,刚刚失去生命没多久的沙鼠去皮拆头,腿部肌肉偶尔一跳,随时都会回魂一般瘆人。鲜血顺馕饼流到手腕,染红那里经脉之上一道长约三寸的疤痕,尽管累月经年早已愈合,却仍可想见当年的皮开骨绽。钟锦皱眉出了会神,随意舔净,朝旷野尽头望过去。
玉华......一只手应该够了。
玉华城临近漠北,不似中原郡县,夜半子时,依旧金吾不禁。星星点点地灯火从极遥远处漏过来,让人几乎忽略更近处,一支小小的郭外别庄。
虽是凡人劳作之地,这庄子的规格却丝毫不亚于□□内院,甚至因为背后主子位高宠渥,而更加华丽铺张的肆无忌惮。最偏处独立一座“明牢”,哪怕是寻常百姓,也能感受到其上特意加固的雄厚真气。
牢内烛光昏暗,刑架上那摄人身躯昏厥后再次痛醒,挣动两丈多长沉重的蛇尾,堪堪把身子支起一点——
盐粒立刻撒上伤口。
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抑制地扭动躯体,随之而来就是全身百十处穴位疯狂地针刺,直到他终于没有一丝力气晃响腕上的铁链,才整个瘫软下去。
他的意识又开始模糊......
忽然守备一齐低头。
“少主。”
玉华府的正宗嫡长子,老府主老来得子,宠溺得很。
他个子还没抽条,真气薄薄一层,掀开帘幕进去,孩子气的面孔蓦地被刑架上那魅人躯体一摄,边上的亲卫立刻走上前,一把掰住那乌发银扣下的颚,强迫他抬起头。
那张脸被抓疼了,浑糊中银蝶般的躯体狠狠一挣,亲卫立刻在脐上三寸处的大穴上那颗钉子用力一碾。生了锈的钉子千钧顶一般,破皮刺经长驱而入,死死堵住经络周转,偏生那亲卫学这封穴手法并不纯熟,扎歪了分毫,血肉绞痛终于撬开这家伙的嘴,叫出声。
唾液滚过喉口,少主再睁眼,满眼猩红。
“域外的蛇妖,”亲卫揭开他衣摆,露出腰腹以下不着半缕的蛇身,“还没完全化形,属下瞧着对您胃口。”
少年露出一丝狐疑:“戒备足够吗?若传出去,不良城不会善罢甘休。”
“您放心享用。”那人语气中并不在意,在半空中挥出一幅舆图,“府主留给您的最精锐的护卫都在这里,六阶剑修加上五行结界,玉华城的守备也不过如此。不良城?都是些好看的绣花瓷器,只中看——”
他顿了顿,嘴角意味深长:“不过这个,一定中用。”
眉头稍展,刚要挥手让亲卫退下,舆图忽然一暗!
“怎么回事!”少主一把抓住佩剑,四下竟无人理会,伸手掐住亲卫丹府处死死一捏,强行将他真气催动至极致,在那人断气前勉强接上一处“天眼”。
迎面就是一张大脸。
紧接着,那张脸退后几寸,好奇巴巴瞅了半天,一撩额发。
“晚啊,小少主别来无恙。”
姑娘的声音顺“眼睛”传过来,并不脆,懒洋洋的甚至有几分黏,真气的威压却渗透牢狱,如有实质般搭上小公子后颈,毫不费劲把人摁跪在地。
“哎呀呀。”钟锦乍舌,“绣花瓷器怎受得了如此大礼。哦,五行结界。”
透过舆图,只见那纤细身姿弯腰一避,长鞭蛇鬼般缠上欲逃报信的守卫,饶有兴趣地和那剑气对了一掌,才掏胸一抓——滴血指尖碰到结界的瞬间火光骤现!
众人看得清楚,那只手单薄,枯细,手筋分明已断,焰火功力不足一成,可坤二位、水大盛,她竟然直攻结界最强处,颠倒五行,以火烧干了水!
里头少主早无血色。
“你们卧榻上现在有个少年吧,长得比中原人媚,叫得比中原人浪。”不必舆图,没了结界格挡,牢狱就如普通砖房,声音直接送门缝透进去。
“那厮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济善堂炼制出来的一等一的妖精。”她好像笑了一声,“一个床上的添头,用管牙把我的手腕挖了个对穿,现在阴雨天还会痛。”
“总之,小少主还活着,纯粹只是因为您的亲卫瞎猫碰上死耗子,没拔下他大穴那颗钉子。”
门一脚踹碎,小王爷条件反射般闭上眼,却顷刻被呜呜呀呀的声音震碎耳膜。
从守备到府主暗卫到奴,一鞭一个,全扫了进来。
钟锦终于走进正殿,软鞭抵住小少主的下巴,偏头一笑,尖牙上血珠未净。
“劳驾,把我养的面首,还给我啊。”
小少主“啊”了一声,晕死过去。
刑架之上,熟悉的声音穿过两步远的空气,弥漫进六年混沌的光阴,在神智间磕磕绊绊,终于钻进那人耳鼓。
喜色先于一切攀上面颊,他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