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剧烈地摇摆后渐渐平稳了下来,船上的人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江面上原本无风无浪的,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颠簸。厅中杯盏瓷碗散落一地,东倒西歪的人嘴里都骂骂咧咧地扶着墙想站起来。
裴瑛松开方才稳住身子的帷幔,朝李元昭的方向看了一眼,李元昭立刻心领神会,踢开面前挡路的桌子,与裴瑛一道出了厅外。
“撞到什么了?”李元昭皱眉看向只有滔滔浪花的江面,不解说道:“这一带没有暗礁啊!”
裴瑛摇了摇头,见甲板上的水手匆匆忙忙在检查船身,而江面上有不少方才因为船倾斜而落水的人在挣扎,便对李元昭道:“下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下楼,谁知却在转角口撞见了脸色惨白的万丽娘。
裴瑛方才就猜到这琵琶娘子是王延朗的人,立刻警惕地停下了脚步,而万丽娘则神色慌张地扶着围栏站了起身,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声音颤抖地道:“二位郎君......”
“娘子安。”裴瑛面沉如水地看了她一眼,便再无多言,随即领着李元昭绕过她继续下楼。
离着万丽娘远了,李元昭才道:“你闻到了吗?”
裴瑛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血腥味,她嘴唇上还挂着血丝,没擦干净。”
李元昭哼笑一声摇了摇头,他以为这又是王延朗的设计,语气中满是不屑,“王延朗想玩什么花样?我若是他,直接在你上船之时让□□手给你一箭,再扔江里喂鱼,反正他爹也没把朝廷放在眼里。”
“托你的福,我不用死得这么惨。”裴瑛不以为意道,顺手还捞起了个跌倒在地的船客。
“啧!”李元昭无比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嘲笑道:“你以为他当真是忌惮我在此,只怕是他那点儿变态心思,又想了什么让你死得难看的法子,搞不好也想把你项上人头给狗玩。”
裴瑛淡淡勾了勾嘴角,他此时的心思已经不在王延朗的身上,而是这船方才古怪的颠簸让船上乱了套,许多惊恐的船客都跑上了甲板,水手们也慌忙朝水里扔着绳子,想套住落水的人,还有的直接跳进了冰冷的江水救人。
裴瑛环顾了一圈,便帮着满头大汗的水手拉上来了几个人,他匆匆一数,莫约捞上来了十几人,而现在水面上却漆黑一片,再看不到任何人影。
那些落水之人大多是醉倒在甲板上的船客,只怕有些还未清醒过来,就直愣愣沉下了水里去。
李元昭此时正与水手一同救着昏迷的人,裴瑛则沿着甲板往船尾走去,想看看还有没有未发现的落水之人。
阴冷的江风渐渐停了下来,可不知为何裴瑛更是觉得寒冷刺骨,他一边走一边看着江面,不知是不是他眼花,竟在漆黑的江水中看到了几点火光。
火光似乎在江底燃起,却一瞬即逝,他皱了皱眉,心道,或许是船上灯火的倒影......
不对!这船没有倒影!
他此时才反应过来,一船的灯火竟然没有在江面上留下任何的影子,就连他靠近了江面,也只能看见墨水般的乌黑。
唯一能看见的倒影,只有天上那一轮银白色的圆月。
裴瑛心中一沉,是他眼前出现了幻象,还是这艘船驶到了什么鬼魅之地?
就在他思索间,一声扑通的落水声从货箱后响起,只见一个琵琶娘子趴在围栏上,似乎在水中拽着些什么,裴瑛侧身一看,便看到船外挂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
他见这琵琶娘子吃力,于是上前帮了一把,将那挂在船外侧的男子提了上来扔到甲板上。
而那琵琶娘子很是惊讶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圆溜溜的,不禁让裴瑛想起养在后院的那只狸花猫,他也认出这正是之前突然出现挡在他面前的那位小娘子。
“我......”元宵很是无语,她原本想着不好把人丢水里,就把人吊在船外侧,施个障眼法就不会被瞧见,可这位师兄毕竟是个男子,她吊着人废了好些力气,谁知刚弄好,就被这没有眼力见的郎君拎了回来,白费她一番功夫。
而她也认出,这人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大理寺少卿裴瑛。
“多谢......郎君相助。”元宵只好装作一副感激的样子,不经意地往边上挪了挪,挡住昏迷男子的脸。
裴瑛却蹲下了身子,想要去探那人的鼻息,元宵赶忙扑倒在那人身上,飞快将他额头的符纸扯下,呼唤道:“这位郎君你快醒醒。”
裴瑛见这男子呼吸平稳,不像是呛了水的样子,身上的衣物也只湿了一半,难不成是这琵琶娘子一直拽着他,才没有落水。
他并没有将这一段插曲放在心上,垂着眼眸看了一眼元宵,便又望向那江水中古怪的月影。
元宵见他没有理会自己,立刻装作是要将人扶走,拽着人往一旁走去。
可她走了两步,回过头看向裴瑛的背影,月光撒在他的肩上,将他笼罩在一层朦胧之中,长身玉立,身姿如松,丝毫不逊那朗朗皎月。
此时船上乱作一团,而此处又只有他们两个人,倒真是好时机......
元宵悄悄将手中的男子放下,那双杏眼闪过一丝幽光,纤长的手指在袖中掐了几个法诀,身后的油纸伞便散发出诡异的红光。
“裴郎君......”元宵一脸人畜无害地模样走到了裴瑛身后,柔柔弱弱地唤道,将手指慢慢往裴瑛的后腰处点去,而另一只手也握上了伞柄。
谁知此时裴瑛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只见他脸色极冷,腰间剑光瞬出,杀气顿起,元宵本能想要祭出油纸伞抵挡,可没想到裴瑛竟侧身将她往身后一带,那姿势倒像是要护住她。
元宵整个人贴在他的背后,掐着法诀的手指已经点上了他的要穴,只需运气一点,便能封住他的气脉。
可她却犹豫了,因为裴瑛如临大敌地出剑指向江面,竟有一缕淡淡妖气被他剑气劈开,只听“嗡”的一声,剑虽未触水,可江面却分开了一道小口。
元宵感觉到他的身躯微微一顿,就踮起脚从他的肩膀处看去,没想到却看到一具白森森的人骨突然浮出了水面。
原本该是人眼睛的位置只有漆黑空洞的眼眶,嘴巴大张着像在呼喊,一只手上还挂着红色的血肉,朝前伸出,似乎想要他们救他。
裴瑛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番场景,那白骨的动作太过生动,似乎还活着一般。他定了定神,才再次举剑指向江面,想要拨一拨这具白骨,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谁知此时船头甲板上传来了惊呼声,好几人接连喊道:“水里有死人!有死人!”
元宵扭头看去,只见远处的江面上也飘起了几具白骨,动作扭曲挣扎,与她眼前的这具一样,骨头上还挂着鲜红的血肉,像是刚刚被什么啃了个干净。
“裴瑛!”李元昭从船头甲板寻了过来,见裴瑛身旁的江面也有人骨,一脸冷肃地道:“当心些,怕是水里有什么东西!”
元宵默默将放在裴瑛腰间的手收了回去,继续扮做害怕的模样躲在他的身后,悄悄瞥向那具人骨,她总觉得这人骨有些眼熟,身长莫约七尺,还挂着点肉的脸上还能看出些轮廓。
“多少具?”裴瑛收回护住元宵的手,皱眉看向江面越来越多的白骨,冷声问道。
李元昭也是一脸凝重,他根本没有留意裴瑛身后的琵琶娘子,沉声答道:“十几个是有的。”
其他的船客被甲板上的惊呼声吸引了过来,一时间整个甲板都充斥着尖叫与呼救声,胆子小的又冲回了厅中躲了起来。
这艘画舫以前最多只在江心停留,水手们没有多少遇事的经验,一时间遇上满是白骨浮尸的江面,更是被吓破了胆,不知如何是好。
“快快!快回岸上去,报官报官!”有些反应快的喊道。
“对报官!吴刺史不是就在船上吗?快去寻他!”
“是不是撞上了江里的巨鳄,刚才船那么晃,就是被撞的!”
“那这些人该不会就是刚才掉下水去被吃的吧?你看这骨头上,还沾着血肉......”
这人想象到人被生生啃食的画面,顿时胃中翻涌,一下便吐了出来,其余人更是恐慌,纷纷厉声要求快些回岸上去。
画舫上管事怕出了乱子,连忙安抚道:“刚才落水的都救上来了!绝不是咱们船上的客人,或许是以前淹死被鱼吃了的倒霉鬼,我们离远些便是!”
说罢,他低声与身旁的伙计交代了几句,伙计领了命便直接往三楼雅间奔去,一看就是去问那些贵客的意思。
裴瑛见他危急时刻不顾一船人的安危,还要事事听从王延朗,不禁冷声命令道:“回程吧。”
他仰头望向三楼,见吴刺史和几个扬州官员都站在围栏边一脸惊恐的模样,却没有见到王延朗的身影,便继续道:“王将军此行是为我接风,遇上如此晦气之事,我没了兴致,也该回了。”
管事连忙点头,他虽不敢擅作主张,但他也不想得罪这位长安来的裴郎君,再加上水上飘着的十几具白骨实在骇人,便只好犹豫着让水手去扬帆转舵。
画舫回程的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船身毫不留情地劈开水面,远远将那十几具人骨抛下,直直往扬州城的方向驶去。躲在厅中的船客们聚在一处,个个回想起方才的场景,都觉阴森恐怖,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寂静的画舫上只能听到江水拍打的“哗哗”声,像是胆小之人的啜泣哀叹,船上众人无一不觉这回程极是漫长煎熬。
“怎么还不到啊!”终是有人熬不住,趴到了窗边看向扬州城的方向,却看不到一丁点儿岸上的灯火,只有漆黑的水,与一轮冷月。
掌舵的水手心里也泛起了嘀咕,按说这个距离,应该能看到码头了,难道他走错了方向?不会啊......
此时的元宵偷偷瞄了一眼还在船头的裴瑛,见他一直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其他人也都躲在船里不敢出来,便又再次将手里拖着的人往船外侧抬去。
这一回她借了桅杆的力,用绳子绕着将人吊好,又从袖子里掏出了张黄符贴在这人后脑勺,才在船外侧四个位置点了点,一掐法诀,将障眼法布置好。
那人打横吊在画舫外侧,头上的发冠半垂着,元宵临走之时瞧见发冠的带法有些奇怪,便好奇地用手拨了拨。
“原来好东西藏在这里啊。”元宵勾了勾嘴角,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发冠上缠绕着的暗黄色发巾取了下来。
这发巾展开便见上头画满了纷繁复杂的符咒,一瞧便是件法器,可是元宵完全没有见过这东西,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但这却是唯一从这位不知道姓名的倒霉师兄身上搜出来的有用之物了,便也只好先收入囊中。
“下次可别再遇上你了......”元宵嘟囔了一句,将他仅剩的发冠别回了原位,而她话音刚落,眼角便瞥见不远处的水面上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漂近,居然又是一具扭曲人骨。
他挂着血肉的手朝前伸着,随着水浪直直抓向了元宵的手腕,像在祈求她能救自己。
如此惊悚一幕,元宵面上的逗趣之色却没有一点儿变化,那双好看的杏眼中却满是冷漠,她瞟了眼这白骨的头颅,轻声道:“与你倒是有缘,王郎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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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水中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