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阑音心里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他胸腔里一阵发酸,过电般的暖流穿过喉头和口鼻,险些就要从眼眶夺眶而出。
玉阑音哽咽一瞬,极轻声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夜风徐徐,搅动一池春水。
温卓抬头看了会儿月亮,又垂头看了看水面涟漪。
他问:“值得吗?”
玉阑音又是一愣。
他别开了目光,同样转向那千万年亘古不变的月亮,“我不知道。”
温卓终于侧头看他一眼,“我想也是。”
两人心照不宣地将目光投向了更远处。
有的时候,世间三两大事,做的时候哪有什么非做不可。
人生一串,是无数个赶鸭子上架的瞬间。
两人迎面这未名湖升起的水汽太重了,重得玉阑音觉得眼眶沉热。
他摸了摸已经潮湿的发尾,轻轻拈成一小束,再用手顺开。如此数次。
温卓垂眸看着他心不在焉的小动作,“阑音,我在中原的时候,你怎么从不找我?”
玉阑音一愣,随后松开绕着发梢的手,看起来十分惊讶,“你这死孩子,怎么这么能恶人先告状?”
“你传声符文都不告诉一个我怎么找你?”他笑道,“我想问问你都只能去找鹤生。你这小没良心的。”
玉阑音话音里只是调侃,他言笑晏晏,揶揄着,毫无一丝一毫的恼意。
“对,那你为什么不怪我。”温卓望进玉阑音的眼睛,他眼中一片破碎的月光,“玉阑音,我问,你为什么不怪我。”
玉阑音眨眨眼。
“为什么?”他一笑,屈指弹了一下温卓的眉心,“我平日是哪里亏待了你?你何时见我因为这种小事同你置气了?”
温卓的呼吸一滞。
“因为达奚恩山的缘故,十方宗也好,宿央也好,明里暗里提醒过我很多次。”玉阑音收回了手,声音轻扬,“可是你和他不一样。我自己知道。”
“况且现在世道不比当年,人族厌族之间脆弱的平衡岌岌可危,犯忌讳说一句道尽途殚也不为过。”玉阑音笑盈盈看一眼温卓,“我又还能陪你多久呢?这些时间我拿来哄你开心都嫌不够多。”
温卓忽然别开了目光,眉眼低垂似乎是隐下了某些浓烈的情绪。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咬了牙关,下颌骨绷得紧紧,语气也滞涩了许多,“……阑音,你还记得朵兰吗?”
乍然听到这么个遥远的名字,玉阑音有些纳罕。
他挪开在温卓面颊上的目光,在月光下略一眯眼。
眸底深处,有回忆随着山风一并翻涌而来。
那是一个夏天。
那年,温卓只有八岁,仍旧和玉阑音住在札布萨的药居。
札布萨的夏天不算炎热,但正午附近的太阳也还是很歹毒。
那时候玉阑音的身体还不算差,没披鹤氅,正在东边森林里采各色野生草药。
温卓自然是小尾巴似的跟着,在旁边等得无聊了,就蹲在地上拿小木枝掘土玩。
由于温卓鲜少如此童真童趣,玉阑音不由地多看了会儿。
“好玩吗?”他温温和和笑问。
温卓闻言一顿,像是被惊吓了似的,“啪嗒”一声把小木棍扔了老远。
他遮遮掩掩站起来,脚下一个寸劲,“呼啦”地把地上垒好的房子踢翻,挡在了自己腿后。
“不好玩。”
玉阑音探了探头,绕过温卓的小腿,多看了几眼他踢得面目全非的小屋残骸。
只是这土搭的小破屋……怎么越看越像药居呢?
……而且丑得如此胆战心惊。
玉阑音看得眼角跳了跳。
温卓暗中观察这玉阑音的脸色。
他抿了抿唇,掩耳盗铃地又踢了那土堆的废墟两脚。
玉阑音又是不解地看了看温卓。
七八岁的小孩儿心思细得很,玉阑音颇为善解人意,从善如流地假装没看到,“别玩泥巴了,过来,我教你来认灵芝草。”
温卓松一口气,去到了玉阑音身边。
只见玉阑音所指的一棵倒木之上附着了几株赤红色扁状菌草。
“灵芝草,菌柄侧生,喜湿,大多附着在枯木朽木之上,因此又被称为木灵芝。”玉阑音朝着温卓娓娓道来,“性平,味干,归心、肺、肝、肾经……”
明明玉阑音只是刚开口,温卓却已经开始觉得头痛欲裂昏昏欲睡。
玉阑音的话耳边风似的在他耳边绕,他强打起精神,心不在焉地四处乱瞟。
正当玉阑音打算敲打他不专心时,温卓忽然盯着极远的某处道:“阑音,有人。”
见他不似胡说,玉阑音停下了念经,也眯着眼往那处看去。
那是森林的更深处,错落之间似乎的确是有人影闪过。
玉阑音还顾及着自己如今还是个“不通仙术的普通人”,别开眼假道:“哪来的人,你莫不是为了不学药理唬我?”
温卓脸“蹭”地红了一片,着急忙慌道:“我没有!是真的有人!”
玉阑音好整以暇地把灵芝采下来,“哦。”
温卓见他似乎还是不信,也顾不上什么仁义礼节了,拉起玉阑音的袖子就往那里走去。
边走边低声辩解着:“我没说谎!那里是真的有人声……”
玉阑音被他连拖带拽,也不恼,从容地一边抽着空收拾草编篮子里各式各样的药材。
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声响,玉阑音止了动作。
“嘘,”他敛了笑意,作了个止口的手势,“有声音。”
温卓不疑有他,当即停下了脚步,猫下了腰。
只听前方传来一阵十分笨重的拖拽声,时不时有一些碾压过枯枝乱石的“嗤啦”的动静,还有人粗重的呼吸。
温卓蹙眉道:“好像是……一头熊?有人在拖着一头熊。”
“熊?”玉阑音一愣,“那可真是好大的力气。”
两人复定睛一看,那拖着熊的人,穿着红黑织锦罗裙,大约是嫌热,小袄子解下来系在了腰间,编着一头细细的小辫,额上垂着银链,被小麦色皮肤衬得熠熠生辉。
是个十分阳光健壮的女子。
这女子很快就注意到了玉阑音和温卓这两位旁观者。
她笑出了一口白牙,嗓门儿十分响亮,“嘿!二位!”
玉阑音见状,遂迈着款款的步子从树后走了出来,温卓紧紧跟在跟在玉阑音屁股后面。
玉阑音行了一个中原对女子的正礼,浅笑道:“在下玉阑音,多有得罪。”
温卓像模像样地学着也拱了拱手,“温卓。”
那女子朗声一笑,“那有什么得罪的!我叫朵兰,你们好!”
朵兰说完又哼哧哼哧搬起熊,玉阑音和温卓本想帮忙,一伸手就被朵兰两个巴掌拍上来。
“你们俩,一个中原人一个屁大孩子,细胳膊细腿掺和什么?去去去,我自己来!”
玉阑音和温卓两人细皮嫩肉,直接被天生巨力的朵兰抽得手上红了一大片。
于是二人只得看着朵兰独自一人给黑熊开膛放血,拿着个有她半个人高的大锯刺啦刺啦割肉,深觉自愧不如。
那天也是二人人生中第一次吃到熊肉。
烤过的肉硬且柴。
玉阑音吃不惯,温卓也咯得牙疼。
不过两人不约而同地面上不显,假扮得十分欢快。
“你们两个,中原人,怎么会到这种偏远地方?”朵兰吃相很彪悍,边吃边问道。
玉阑音礼礼貌貌,“我们住在札布萨,来采草药,逢巧遇到了姑娘。”
“札布萨?”朵兰道,“没听说过。”
玉阑音笑一下,“那姑娘是哪里人?又为何来到北塞?”
“我啊?”朵兰吧唧吧唧嘴,“我是蒙西人,不过不怎么待在蒙西。我是森林的女儿,住在森林里,各种各样的森林里。
“我平日就打打猎,到处走,走到哪里睡到哪里。我太喜欢森林了,你们知不知道,不同的森林有不同的味道,四季的风味道不同,简直是……太美好、太美好了。”
玉阑音笑着点点头,“嗯,听上去的确很美妙。”
玉阑音听人讲话的神情总是很专注,莫名其妙叫朵兰羞惭起来。
她拘谨地擦了擦手,坐有坐相了一些,“在森林里很容易受伤,生病了也只能自己扛,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死在森林的怀里,然后化成风,化成雨,怎么样都很好。”
玉阑音看着朵兰,轻轻笑起来。
朵兰看见玉阑音笑,误以为自己是说了什么笑话,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哎呀,我也没学过书经,说话不如你们这种文人好听,”朵兰尴尬地摸摸耳朵,“我不忌讳说死啊活啊的,我做事情也不太愿意考虑以后。一直活在以后里,那这一辈子该多么憋屈?今日快乐,那今日就是我的。”
玉阑音眼中映着面前的火光,窸窣闪烁。
他笑道:“我家这位小先生不让我饮酒,不然我今日定是要敬姑娘一杯。”
“酒?”朵兰耸了耸鼻子,“我不爱喝那玩意儿,喝多了在森林里太危险,你也别敬我。”
玉阑音笑着说是。
这一年秋天。
玉阑音照例带着温卓在季末进山采摘。
还未走深,在一棵松树下。
他们见到了朵兰被啃食得残破的尸首。
回忆里一片血色,玉阑音费了点功夫才从那断遥远的过去中抽身出来。
“嗯,朵兰。我记得她,非常,非常美丽的一个姑娘。”他略一抬眸,“怎么忽然提到她了?”
温卓点点头,“最近时常想到她说,人不必为没有到来的事情忧虑。”
玉阑音听得笑起来,“你倒是把她那些话美化了不少。”
“意思都一样。”温卓道,“我过去总是担忧很多事情。担心太小的事情没有结果,重要的事情又没到时候。”
今夜温卓的话是罕见的多,玉阑音觉得很意外。
他一副哄孩子多说话的模样,说话也拖腔带调,“嗯,没到什么时候呀?”
温卓屈指弹了一下手边的新草叶,叶片之上的夜露被弹甩出一道弧线,在月光下粲然。
在最后一滴露珠滴落之时,玉阑音听到温卓轻声开口:“说爱你的时候。”
我终于回归了(哭)
后续一切回归正常~
对于各位的支持和等待,我真的感激不尽T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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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夜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