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大比结束后,人群的喧哗其实也就是一阵。
玉阑音也终于得了空,找着借口把这群围着他转的狗腿子一个一个全支开了,只剩了个温卓和元宿央。
温卓在是因为玉阑音压根没舍得赶,元宿央还能在,则纯粹是因为脸皮厚——这就是个赶不走的狗皮膏药。
“……你还是快快回玄天门述职去吧,不是说那什么劳什子玉盘被你搞碎了?”玉阑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得那叫一个苦口婆心,“拢虚这会儿该着急了,他没传些消息催你的么?”
元宿央则一点也不着他的道,“少拿我爹唬我。而且,这玉盘怎么就是我搞碎的了?”
玉阑音自觉与这不讲理的蛮人讲不动,便施施然双手往袖子里一揣,气定神闲转过身迈着四方步溜了,直到走到温卓身边才重新站定。
温卓依旧时刻注意着玉阑音惨白的脸和虚浮的脚步,看着他其实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云淡风轻。
不过温卓反常地没询问这些,甚至在他变了一件银白色薄绒披风出来给玉阑音披上后都没问。
张了张口,问的话却甚是有的没的,“今晚是要回哪去?”
见到温卓此时颇为识相地没有刨根问底,玉阑音心下大松一口气,“虚空山。过去我在十方宗的时候便一直是住在那,如今便也还是回那里去好了。”
“药郎先生!药郎先生!”
玉阑音刚说完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些聒噪的、扯着嗓子的叫喊。
他眯了眯眼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迎面跑来一个细细高高的黄毛,看起来顶像是个西北边来的番邦人,身旁拖家带口地带着一个斗笠精和两个人往这边跑来。
玉阑音轻笑一声,朝着那为首的人笑道:“原来是你,我还当是谁家的夜鸮,号生号死的。”
温卓听至此,忽然皱眉睨他一眼,“阑音,说话不要胡闹。”
玉阑音被训斥得先是一愣,接着笑得更是要停不下来,“好了,好了,怎么还越长大越无趣了呢,不生气了,嗯?”
听着他这些哄三岁小孩儿的动静,温卓眉头蹙得更紧了几分。
克古鲁脸皮厚,听了这话脸不红心不跳,呲牙咧嘴跑近了,“药郎先生!”
玉阑音此刻笑意还未收齐,看向克古鲁的时候仍然是连眼尾都带着笑,“嗯,许久没见你也长这么大了。”
克古鲁和玉阑音满打满算也就见过两次,原本他就因为药郎是部落里下凡的神仙,对玉阑音又敬又怕,如今这幸福的重逢之际,却又得知,这神仙居然是他们宗门的大大大大长老!
还有比这更恐怖的故事吗!
克古鲁收起了自己那副皮猴子模样,老老实实站定,“药郎先生,好久不见。”
“嗯,”玉阑音笑道,“好久不见。”
秋风这时也瞧着四下没有别人了,便大着胆子撩起了头帘,“太嵇真人!我终于见到你了!”
玉阑音这时才看向了秋风,他在看到秋风脸上的纹路之时似乎是愣了一下。
“我叫艾昂里,中原名叫秋风,”秋风笑起来,眼睛澄澈如湖水,“我这次就是为了寻找真人而来的,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你!真的太巧了!”
玉阑音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依旧是很久没答话。好一会儿才笑道:“秋风,很好的名字。”
秋风看着玉阑音明艳的笑颜一时有些呆愣,自打他来到云州大陆,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好看的人。
秋风只愣了一小会儿,很快便回了神,正当他打算说清楚来历之时,刚开口,还未出声,他便看到玉阑音原本笑盈盈看着他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
但这令人汗毛竖起的警告的眼神只有一瞬。
等秋风再定睛去看的时候,玉阑音已经拢着广袖笑眯眯转向了别处。
秋风想,大概是错觉吧。
大概是看秋风忽然安静了下来,温卓和克古鲁便接过了话茬,你一言我一语地又介绍起了镜遥和原佰。当然,其实大部分都是克古鲁在说。
“哦,都是青木的徒弟啊,那很好,青木挺好的,也很有意思。”玉阑音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笑起来,面上忽然罩上了一层温和的雾。
“秉文小时候给他腰带上的玉佩摔了一条缝,气得青木天天去爬秉文窗前的树,和叫早的鸟儿似的,连着唱了半个月浑歌。最后一次,他终于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摔了个骨折,这才作了罢。”
玉阑音说起别人的“光荣事迹”和不要钱似的,噼里啪啦就给青木秃噜了个底儿掉。
可能是因为玉阑音长得年轻,又不曾露出任何垂垂老态和上位者的威压,温卓其实对玉阑音身份一直没有什么实质感。
直到他看到玉阑音对秦鹤生,甚至是元宿央的父亲都直呼其名如称小儿,又或者是现在看到他这般,像古稀老人一般陷入往日古旧回忆的模样,温卓才能忽而感受得到那层厚厚的壁。一层仿佛无论他如何伸手,都不能冲破分毫的厚屏障。
感受到这层迷蒙的雾后,温卓莫名有些慌乱。因为他总有一种预感,如果这次自己不伸手去抓,这人或许真的会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感觉他大概必须要做一些什么才能缓解这横冲猛撞的焦虑。
他方思念至此,还未能在心里多转两圈,便已经冲动地脱口而出,“阑音。”
玉阑音正在镜遥和原佰极为配合的星星眼里讲着他们师尊的八卦故事,莫名被打断,倒是也没恼。
温卓就这么看着玉阑音一双笑眼转过来,他浅棕色的瞳仁,其中忽然只能映出他一人的身形了。
“怎么了?”他听到他问。
但是能有怎么呢。不过是想叫叫你。
他虽然没能大胆地把这话说给那人听,但就是在这个瞬间,他方才心里那阵闹人的焦虑,忽然之间便不明所以地烟消云散。
能有怎么呢。不过是想你这样笑着看着我。只看着我。
“没什么。”温卓道。
玉阑音不疑有他,不过被打断了之后他也没什么继续讲别人糗事的精气神了。他看看天,笑眯眯和几位小观众道:“下回再继续吧,你们看这天都晚了。”
众人皆随着玉阑音的目光看去。
天幕将晚,西面太阳的余晖映出粉霞。
今夜大概是个很好的安宁夜。
虽然是头一次见,但是镜遥特别喜欢这个无上长老,简直是要迷上了——长得又漂亮,相处起来也没架子。
与原佰两人回斗宗的一路上,他都在叽叽喳喳和原佰说着玉阑音,仿佛说一辈子都说不完。总结一下中心思想就是:我好羡慕温兄啊。
原佰刚开始还能附和一两句,后面被缠得不行了,就变成了一堆目不斜视毫无灵性的“嗯”“哦”“哈哈”。
去药谷的路上其余四人一路同行。很快,秋风和元宿央在某个岔路拐了弯,这个岔路通往客房的方向。
玉阑音和温卓便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远去。
秋风似乎仍旧有话要说,好一个三步一回头,惹得元宿央在一旁那叫一个连拉带拽,“好兄弟,行行好吧,不说别的,你就看他那脸色,快饶了他罢……”
这才堪堪劝住了这死心眼的秋风。
玉阑音十分好整以暇,甚至笑眯眯地和远去的两人挥手作别。
两人消失在视线尽头,还没等玉阑音收回那脸上苍白的笑意,温卓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你到底要拖着你这副身体装到什么时候?”
玉阑音一怔,回头便直直对上了温卓并不和善,甚至近乎于阴沉的视线。
这陌生的对视直接叫玉阑音有了一时空白,叫那一贯的笑脸都僵硬了一瞬。
温卓方才下定决心要狠狠心训责他一番,可刚一见玉阑音这副表情,他就明白,自己这豪心壮志大概是要壮志难酬了。最终是以温卓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而告终。
他不过是看着玉阑音这副病态心里憋屈,他哪里舍得真一直朝着玉阑音说这么重的话。
温卓动作轻缓地替玉阑音拢了拢披风,而等到他再度张口之时,他的神情便已经恢复如常,甚至语气都能称得上是温和,与有着百转千回的卑微的央求,“阑音……”
可他只是如此开了个头,后面却忽然哑了声,不再说了。
玉阑音看着他那双黑色无垠深海一般的眼睛,久久没有得到下文。
他敛了笑意。
一向昳丽笑意盈盈的脸头一回露出了最原本的模样,扑簌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阴影。脆弱,苍白,疲倦,空洞,疾病缠身。
这原本最不应该在他脸上出现的东西,如今却是一股脑地浮现上来。
“好了,该回去了。”玉阑音道。
温卓垂着眼睛看着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目光如水,很久他才开口问道:“回哪去?”
玉阑音抬起头同温卓对视片刻,终于认输似的又别开了目光,脸上浮上一层温卓十分熟悉的,略带疲倦的纵容,“如今我是你的师尊,自然是回我那里去了。”
温卓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当即落了个颇为精巧的移形换影,甚至都没需要问玉阑音虚空山的位置,瞬息之间,两人已经稳稳落到了药谷西北角的虚空山之上。
或许是因为天色将晚,虚空山之上又人迹罕至,多年无人打理实在是杂草丛生,败落衰颓。
不过,玉阑音对这般景象置若未闻,抬起步子,十分熟稔地走上一条被杂草覆盖到看不清石板的小路,“跟上我。”
温卓皱了皱眉。
温卓从来不喜欢任何与衰败有关的事物出现在玉阑音的身边——他甚至连这人“阑音”的名字都不喜欢。
他宽大袖袍之下的手不露声色轻轻一抬,便落了个笼罩了整个山头的大复原术。
只见一抹生机勃勃的绿色自温卓脚下诞生,随着玉阑音的脚步,一寸一寸向前推进覆盖。他脚下带着整个春天,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翠绿的崭新,宛如神灵降临。
温卓自身后沉默地看着他的神明,看着他亲自缔造的神明身后一片生机的登神长阶。
他的血液忽而滚烫着猛烈跳动起来,震得他太阳穴微微胀痛。那是一种让他要失智了的、近乎癫狂的满足。
玉阑音没有注意到温卓的异样。他只对这个复原术很是惊诧,颇为揶揄地回头,“离了我复原术倒是越学越好了,还真是能打你师尊的脸啊,一一。”
温卓在他回头的一瞬间便收起了那副有些骇人的神情。甚至轻轻抬起手,在玉阑音肩头拈了个小法术拂去了他一身的夜露,“夜里凉,先回去吧。”
原本玉阑音还想,已经这么久没回十方宗了,估计自己那屋子里是要破落得不像话了。他喜欢新的,贵的,漂亮的,如今定是要费点心思大修一番了。
可等他真走到屋里,却发现屋里的桌子壁橱、名器珠宝都是亮洁如新,被褥枕头也都换过,厅堂的小桌几上甚至提前煮上了一壶花茶,摆了一套他最喜欢的冰裂纹茶具。
整个屋内都是花茶特有的芬香扑鼻,不腻人,倒是有些醉人。
玉阑音站在门口,顿了好半晌。
温卓看一眼玉阑音,“方才问过你住哪里之后,便找人来打扫过了,都是刚收拾过的,很干净。”
玉阑音怔忪。
其实他今日原本觉着温卓这个孩子似乎性格变化不小,两人之间也生疏了好些,甚至总莫名其妙有些剑拔弩张。
但如今看来,其实好像又什么都没变。
他笑一下,不再多言,颇为从容地倚到了桌旁的躺椅上,着手斟了两盏花茶,一盏推到温卓面前。
温卓看都没看,只居高临下地低垂着眼睛看着玉阑音。
虚空山可以算得上是整个药谷、甚至是整个十方宗最偏的一座峰,北边便是一不知名的村镇,偶尔会传来些柴米油盐的叮当作响。
玉阑音的居所便建在这虚空山的南面,朝阳,他自将其唤作“流离所”。
温卓自然是对这名字很不喜欢。
可踏入“流离所”之后,温卓便无暇在意这些了,那一刻他只顾得上恍惚,恍惚到以为自己终于被那厌族扰得疯魔了,连时空都认得错乱。
这里与他自小长大的药居,实在是太过相似了。
只是院中的松树换成了杨柳与柏树,多了个池塘,多了口井。
屋内更是依葫芦画瓢,壁炉依旧,弯脚躺椅依旧,枯枝依旧,甚至白祺也不知什么时候便早早回来了,此时正半阖着眸子打盹儿。
一切宛如时光倒流,他们带着一肚子心事和无数场风雪,回到了那北塞的冬天。
温卓为这久违的熟悉感到浑身战栗。
而最让他感到心痒难耐的自然是眼前的这个人。
此时这人正气定神闲地在他的注视下喝着茶。
或许是热茶暖了身子,玉阑音苍白了一天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好受些了吗?”温卓问道。
玉阑音蛮喜欢温卓的这一点。
那就是温卓总会有意或无意地跳过一些玉阑音会避而不谈的问题。
“嗯,好受了不少。”他答。
温卓点点头。
其实他完全能察觉得到自己现在的异样,也不是不能压制得住,他如今的三分放任大概只是为了赌气。
和谁赌气呢?多半还是自己吧。
他明知道自己应该好好穿着这张人皮,最好不要露出一丝一毫在这人面前。
可他却总忍不住想要撕开一个口子给他看,自我惩罚一般地想要玉阑音看清自己一身的罪恶,一身肮脏的鲜血。
他每次如此推演着,就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这近乎自虐的拉扯与折磨,温卓却总从中感受到莫大的宽慰。
他现在是那么想掐住这个人的脖子,最好叫他再不能动弹一丝一毫,叫他那张爱撒谎的嘴再也说不出伤人的话,叫他只能抬起头,只能看着自己。然后问他,那你还会对我好吗。
不过大概是不会了吧。
还是换个问题好了,要问他,你会恨我吗。
你恨我吗。
温卓如此想着便真的伸出了手。
玉阑音看着温卓自打进了屋,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儿垂着头站桩,似乎是兴致不高。
于是便暗自琢磨起来。想当年他瞒着温卓自己会法术,他就生了好大的气,那如今更是占人便宜当了个便宜师尊,一点本事没教不说,说话还连呛带骗,这回他还不得一个人活活把自己气死?
思来想去,玉阑音竟从中品出了些愧疚的意味。
就在这时他看到温卓伸出了的手。
虽然不清楚他是要做什么,但玉阑音生怕再冷落了他,便调笑似的主动探过手去,屈起指头不轻不重弹了下温卓的掌心。
他笑道:“伸只小手干什么呢?三岁小孩子么?”
温卓在掌心触到玉阑音手指的一瞬间,便骤然如噩梦惊醒一般清醒回了神。
那掌心之中被触碰之处滚烫万分,如同在皮肉之上燃起了熊熊烈火。
他伸在空中的手猛地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