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剂师笔记 第42章 亡魂降临之夜

两个在湖边烤火的坏孩子点燃了初秋的树林。

这场火没有蔓延整个树林，只有几位救火的人员受了伤，其中伤得最严重的那个人被树枝砸倒在了火中。

村民们将她救了出来，可丑陋的疤痕开始长久地、永久地陪伴着她，那些伤痕可怖得甚至不像是被火烧伤的模样，她的丈夫说着没关系，但真心却藏不住。

而那两个坏孩子，他们的其中一个去往了远方，另外一个，则被长久地留在了这里。

后来她死去了，淹死在了不足手掌深的浅浅水洼里——她明明只需要翻个身就能活下来。

她有罪。

她带着所有的对她的爱死去了，她离开了人世，她伤害了所有爱着她的人。

他也有罪。

他不该有新的爱，他不该有新的家。

还有他，他也有罪。

他回来得太晚，晚到母亲早就死在他离开的那天，晚到新的母亲都有了新的孩子，晚到我已经开始厌弃所有的他们。

——这个小木偶陈述着他们的罪孽。

“她死去了，但没人在乎。村子里只是少了一个丑得像地底下的恶魔的女人，只是少了一个乐子、一个闲聊的话题，很快，所有人都忘记了她。”小木偶哭丧着脸，“只除了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一直记得坐在窗下整理打结毛线团的母亲——也许他还记得很多关于母亲的回忆呢，但这是他最具有色彩的记忆。

“他甚至记得那天阳光的颜色、记得空气中漂浮着的灰尘和毛屑、记得母亲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的影子！”

它的语气越来越激烈。

“我也有罪。”看着满村的木偶们把博尔莱斯围住了，它流着泪说：“我的仇恨、我的愤怒，杀死了我最后的亲人。”

这些木偶没什么特别的能力，可是它们数量足够多了，把四处都围得水泄不通。

博尔莱斯被困在了木偶中间，一双双手向前伸出，它们就像是溺水之人那般急切地伸出双手，将手掌沉沉地压在博尔莱斯身上。

而它慢慢地踱步到博尔莱斯面前，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倾诉欲，“我和哥哥起了争执。哥哥变得很厉害，去了很多地方，知道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里？为什么只有我被留在了这里？”

“我感到愤怒。”

“可我没想到哥哥会死。”它流着泪，伸手从被限制了行动的博尔莱斯身上取走那瓶奇迹的“魔药”，而后把药水尽数浇在科里雕刻出来的那个木偶上。

那是一个漂亮的木偶，有着长长的，浅棕色的发丝。

“我们在吵架，后来几乎打起来了，我们打碎了原本是为了治好母亲的药，它洒在了我的木偶上，然后——”

“它活了过来！”

现场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半晌后，这里响起博尔莱斯忍不住透露出来的低低的笑，他笑科里的手艺，也笑这个小木偶来得不巧，怎么让科里停在了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

它再来晚一些，就能够发现这个全新的、科里下意识制出的“木偶”不用它的魔药也能活过来了。

“你做了什么？！”它的情绪立刻就失控了，再次大声喊叫起来，同时那些压制住博尔莱斯的木偶也躁动起来，压在他身上的力度越来越重，直到将他压得伏倒在地，被矮矮的小木偶居高临下地质问着。

博尔莱斯没有理会它。

被无视的感觉叫它怒火中烧，更是分不出一点脑筋去思考了，它一只手拽起博尔莱斯的头发，叫他仰起头看着自己，可惜木炭勾勒出的表情依旧潦草，连带着它的怒意也变得可笑起来。

博尔莱斯如它愿地理会它了，他认真道：“你的运气很好。”

小木偶愣了一下，脸上的凶恶表情也滞了片刻，它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怎么突然收到夸赞，而下一瞬间它就觉得自己的脑瓜子气得嗡地一声响，像有一百个炸药桶在里面同时炸开了一样。

“如果运气再糟糕一些，你这样的蠢蛋很容易就会死掉的……天啊，你竟然还活着。”博尔莱斯又语气平淡地补充道，像是在阐述一个平平无奇的事实。

它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显得如此有恃无恐，它只是在意识到这个人在骂自己蠢货之后就气急败坏地甩出一巴掌。

这一下用了它十层的力气，如果落在那张一看就没经历过苦难的脸上，想必会瞬间叫那里浮起一大片红肿的印子，接着就会被木制的手掌擦破一大块皮肤，溢出鲜红的血来，然后，它会拽着手里的头发叫他重新面对着自己，在另外一边脸也补上一个对称的痕迹。

这样想着，它的脸上甚至已经出现微笑。

但就在这时，所有的木偶都失去了力量，只一个瞬间它们就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地，那个即将落在博尔莱斯脸上的巴掌也因为小木偶的消失而消失了——看来它与它们有着很大的不同。

博尔莱斯推开那些无力地伏在自己身上的木偶，暖洋洋的余晖把四周照得亮晃晃的。

在这个显而易见的傍晚时分，他却语气愉快地说：“天黑了。”

这里的天还亮着，可显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由哭魂花香吸引而来的亡魂会像苍蝇一样不依不饶，它们只会比这些木偶还不讲道理，博尔莱斯也相信它们会找到这里来的。

他了解它们，博尔莱斯猜测它们说不定已经将整个林子的水潭都占满了——他指的是那片焦树林里的那些，当然，也包括了委托人屋子后的、把他和科里带到这片地方来的那个。

博尔莱斯在这座终于寂静下来的村庄里寻找起线索，他得赶在一切都被弄得一团糟之前去找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

幸运的是，科里再次醒来了。

真是万幸。

小矮人在心中庆幸，但在不确定情况前，科里死死地闭着眼睛，他心中十分害怕自己一睁开眼就会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那对不长不短的睫毛颤动得像是生怕没人发现他醒了。

小矮人将鸵鸟的姿态表演了个完整，不愧是曾经同鸵鸟一起生活在沙漠中的种族。

他感受到了身下冷冰冰的土地，林间的风声，他远远地听见一些古怪的话语，以及一些细微的水流声——科里因此有些不敢轻举妄动。

等等，怎么感觉这一幕有点熟悉？

科里僵住了身躯，科里竖起耳朵去听。

“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科里听见一声声嘶哑的呐喊。

不对，这不对劲！

科里猛地睁开眼睛，便和那张被水泡胀的青绿又腐朽的脸庞来了个面对面的相望，它的嘴巴一张一合，牙齿已经掉光，那张皮肉落了大半的脸庞用破损的喉咙发出叫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它边哭边笑着：“呜——呜，好悲伤，呜呜——好悲伤的味道，给我尝一尝、尝一尝眼泪。”

它指的是哭魂花的气味。

白天的时候博尔莱斯就说过了，没有亡魂可以拒绝这种乐子。

科里很快就想起了博尔莱斯说过的话，但他还是吓傻了，直到那张可以透过上颚的缺口看见它腐烂的脑子的亡魂大张着嘴朝他扑来时，科里才幡然醒悟地用尽全力地把它抓住并甩了出去。

那颗脑袋被拔断了，砸在树上没了动静。

可它余下的身子还在向外爬，一半已经到了地面上，一半还泡在水洼里，那露着骨头的腐臭手指离科里只差几厘。

那只是一个小水洼！那里理应装不下它。

可它还是像一具被压扁的尸骸一样、像是从缝隙里挤压出软烂血肉一般地奋力向外爬着。

科里远离了自己身旁的水洼们，他鬼哭狼嚎地撒腿就跑，跑出了矮人不应有的速度。

他在林子里乱窜，得益于此，科里看见了更多的东西——科里看见它们都正在从林子里四处都有的水洼里爬出来，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看起来和那些经常在粪水里扭动的蛆虫无异。

博尔莱斯也听见了那些欢呼与哭喊的声音，这个他不知道形成原因的世界因为那些拥挤的亡魂而变得摇摇欲坠，散乱斑斓的光把四处都照得光怪陆离，林子里莫名开始有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博尔莱斯不知道那是不是科里为了吓退亡魂而点燃的。

亡魂惧怕火焰。

可林子里熊熊的火焰对这些亡魂而言似乎不存在一样，它们毫无阻拦地从火海中冲了出来，腐朽的气息几乎将这个世界填满。

它们大多是水鬼和林妖。

死在水中的生灵会被水捆缚住灵魂，而常被人称为林妖的亡魂则是由那些死在森林中的人变成，他们或许死于野兽，或许死于林间的毒，或许死于一场坠落。

死在森林中的生灵都有可能成为林妖。

博尔莱斯转遍了这栋小小的屋子，推断出这里住了一个男主人、一个女主人和一个深受宠爱的女儿。

这里没有任何一点属于另一个男孩的痕迹，值得一提的是，刚才科里所在的那间有着碎镜子的房间就属于他们的女儿。

这和那个小木偶说的对不上。

在它的故事里，它的兄长在母亲死亡之前就离开了这里，它的父亲娶了新的妻子，有了新的孩子，苛刻伴随了他的整个童年与少年时期，直到他等到了哥哥回家，直到他们之间起了争执，导致了一件、或是一连串事情的发生。

博尔莱斯推开房间的窗户，看着外面依旧青翠的树林。

他看见了科里正朝着这里跑来，铺天盖地的亡魂寻着哭魂花的臭味朝着这里聚拢。

按理说，凭那几朵哭魂花是无法吸引来这么多亡魂的，这里还藏了其它东西——博尔莱斯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性。

【两个在湖边烤火的小鬼点燃了初秋的树林。】博尔莱斯想起了这句话，他快速地爬上这栋房子的阁楼，望向那条通往湖边的路，他的确远远地望见一小片焦黑的树顶。

显然，小木偶口中的那场令他们的母亲受伤的林火没有蔓延到村子里，更没有烧光整片树林。

这又和那个委托了这一切的老头说的不一样，西蒙斯·艾凡在吹嘘过往时也提起过这片树林，他说那场火从北湖烧到了罗卡小路，烧光了整片树林。

西蒙斯还说火势很快就蔓延了整个村落，那些跑回家去拿东西的村民都没能跑出来。

博尔莱斯无法确认初见那个小木偶时，它口中所喊的西蒙斯是否与那个老头是同一个人，他的直觉告诉他，不是。

博尔莱斯看着那些树，他想着它们死去的那一天。

“所有人都将死在那场大火里，所有人……都该死在那场大火里。”就在这时，博尔莱斯听到一道年轻的声音低声念着，是他最初听见的那道属于同龄人的声音。

博尔莱斯看向声音的源头，那个熟悉的小木偶就坐在他旁边的栏杆上，然而它的气质却与刚才截然不同。

它不再自大冲动，它正在流泪。

它的哭泣没有声音，博尔莱斯只是从那些流淌在它脸上的蓝色东西上才看出来它也许是在哭，那也许是眼泪，蓝色的，一滴一滴滑过木头制成的脸颊。

*

【光秃秃、雾蒙蒙的月亮地，三分之一的人死去了。】

——来自《梅尔维尔祈祷书-祭月上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