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卿贡嘉——美丽的青山。 皑皑白雪,雪峰巍峨耸立,连绵不绝,俨如肃穆的士兵审视着过往的不怕死的渺小的人类。
雪山簇拥间的公路,两辆一黑一白的汽车相继而行,毫不怯惧这道冰冷的藐视。
近四个小时的行驶,副驾驶的陆七略显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快到了吧?”
“快了。”钟行扫一眼导航,目光在她身上落下浅短而温柔的两秒,“累了?”
“不,饿了。”
他被成功逗笑,单手握住方向盘,一手取出一包饼干塞进她怀里,“先吃点垫垫,马上就到村子了。”
他们没有选择从格尔木直接去可可西里的昆仑雪山,而是打算先到最近的村庄修整一晚。如果能寻到一位当地藏民做导游,自然更好。
陆七撕开包装袋,捻起一块两口便下了肚,干巴巴、碎渣渣的口感她不是很喜欢,吃了两三块就放下不再动。
“扎南村就在前面了。”后座的曲腾忽然插话,打破了这份和谐。
扎南村,一个位于可可西里区域,距离昆仑山口不到三十公里,落在雪山脚下的偏远村落,仍保持着传统的藏族习俗,他们的信仰犹如巍峨的雪山坚定,不曾动摇。
肖云徽的一个战友就来自于扎南村,现在依然没有放下那杆枪,日日巡逻,护卫着在广袤雪原生存的藏羚羊,与偷猎者殊死搏斗。这也是他们选择在此地落脚的主要原因。
车停,几人纷纷下车。朴实的藏民见有生人来,都不禁停下了手里的活,疑惑又友善地笑了一笑。黝黑的脸颊展露出最为淳朴的微笑,仿佛受到了雪山的洗涤,如此纯洁干净,不含一丝杂质。
陆七一下车就裹紧了厚重的棉衣,外露的一双大眼不经意地端量着这个封闭又落后的村庄,众然她明显感受到数十道眼睛的注视,但其中并无恶意,更多的是喜悦和善意。
她稍一愣,回以同样纯真的笑容,看上去更显天真无害。
一位身穿黑白红相间藏袍的长发男人款款上前,他的皮肤黝黑干燥,粗粝的双手合十,稍有佝偻的后背向下微躬,“扎西德勒。”
钟行等人,除肖末雪外皆合手回以相同的祝福,“扎西德勒。”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陆七没料到这位长居山区的藏民竟能说汉语,“我们...”
“你认识德吉吗?我是他的朋友。”肖云徽接过话。
这位四十来岁的藏民稍惊了秒,很快笑道:“原来是德吉大哥的朋友们,欢迎欢迎,快请进来吧。”
手上突感一凉,陆七垂眸扫去,一个穿藏服,梳小辫子,头戴绿松石的小女孩,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还拉住了她的手。一双小手粗糙微凉,却坚实有力,毫不怯惧地仰起头,微红的脸颊堆满了笑容。
“梅朵。”
“啊?”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小女孩拉着往村子里跑,她明白藏民的热情,虽有无奈但并未甩开这双稚嫩又显枯老的小手。
“大叔,我先去啦。”跑出两米后,她头也没回地再次丢下一句,“你快跟上来啊!”
钟行笑着目送一大一小的两人远去,拽起背包提步跟上。
这丫头还挺受欢迎的。
村里的孩子们逐渐大胆起来,围着车子好奇的观察、摸索,有几个甚至都爬上了车盖,一双双黑亮清澈的眼睛溢出满当当的欣喜与惊奇。
肖末雪快步到肖云徽身旁,“五叔,这个德吉就是你以前提到的救过你命的人吗?”
“没错,我们也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了。”想起往事,肖云徽就有些怅然若失。
陆七被小女孩拉进一个帐篷,她表情狰狞地躲过门口的一堆牛粪,下一秒小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德吉爷爷!梅朵来找你啦!”
“梅朵?”沉闷低哑的嗓音从床榻传来,“哦,是小白玛啊。”
陆七扫望一圈,帐篷里脏而破旧,牛粪的味道不绝于鼻,大大小小的物件摆放得凌乱无序,床上的男子盖着一条厚实且陈破的藏族毡布,头发长至后脊,皮肤黑黝而褶皱,微微侧着脑袋,下半身宛如被钉在了床上,一动不动,一对眼睛却十分有神。
她能感觉到这双眼眸的注视,审量。
“喔,真是梅朵。”他双手撑着床慢慢坐起来,冲陆七笑了笑,似乎理解她此时的困惑,“梅朵在汉语中是美丽的意思,小白玛是认为你很漂亮,所以才这么叫你。”
闻言,白玛仰头对她露齿而笑,重新握住她的手。
陆七了然回以友善的笑容,“你认识肖云徽吗?”
“喔!”
“德吉兄弟,好久不见啊。”
人未到,声先来。
“喔!云徽兄弟!”
好友时隔多年相聚皆兴奋不已,可当肖云徽看见昔日扛枪填弹的战友如今只能憋屈于床榻时,笑容顿时滞住,化为一滩苦悲。
“德吉兄弟,你这是怎么回事!”他快步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德吉,“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神的指示,虽然丢了两条腿,至少命是保住了。”德吉宽慰道。
“哎...”
钟行揉了揉陆七的脑袋,垂眼轻瞥一眼侧前方的小白玛,“梅朵,这名字真好听。”
“哼,他们还是很有眼光的。”
他从包里取出几条巧克力,蹲下身与小白玛平视,微微一笑,将巧克力递到她面前,“能暂时将梅朵还给我吗?这是糖果,拿去和你的朋友们分着吃吧。”
小白玛犹豫两秒,耐不住好奇心理,欣喜地接过巧克力,用力点下头,“可以!”
眼见小白玛一溜烟就跑出帐篷,陆七不免摇头叹息,“小孩子就是禁不住诱惑,一个巧克力就被收买了。”
钟行站起身,取出一颗糖果撕开包装喂到她嘴边,“吃吗?小朋友。”
“......”她一口咬下糖果,扬起下颌哼出一声。
不吃白不吃!
夜幕降临,扎南村为他们的到来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温暖的帐篷隔绝了屋外寒冷彻骨的风雪,暖黄的电灯照亮了黑夜。酥油糌粑,风干牦牛肉,青稞酒,大盆羊肉以最原始的方式烹饪而成,最大限度的保留了羊肉的鲜味。
聚会点是村长的家,也是小白玛的家,她的爷爷是扎南村的村长,帐篷也要比其他农户更大,亦干净一些。
陆七一口咬掉一块羊肉,肉比较紧实,她吃的有些费力,鲜归鲜,就是膻味太重了。不过她一向不挑食,有的吃就不错了,挑三拣四只会饿死自己。
钟行对这桌饭菜没有她那么大的兴趣,倒是连喝了好几杯青稞酒。清香醇厚,绵甜爽净,不算太烈,但后劲不容小觑。
德吉的养子洛桑见他爱喝,接着起身又敬了他一杯,这三口一杯酒,一口一添,要换作一般人怕是早已趴在桌上不能动弹。可钟行不是一般人,对于一个酒鬼而言,这是极大的好事,乐此不疲。
洛桑是位典型的康巴汉子,与钟行年龄相仿,蓄着一头长发,紫色的藏服拢在身上,显得他高而壮,黑黑的肤色就像秋夜摇曳的青稞。
肖末雪喝了口酥油茶便不再动,她看着众人对这不过水煮一遍的羊肉大快朵颐,忍不住收紧眉心,她无法苟同。
“末雪,还是吃点吧,在这里饿着肚子很危险。”曲明召凑到她耳边低语。
“我不用你管。”
“末...”
“曲明召,我们不过是有婚约,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她压着声音低吼。
他张了张嘴,所有话最终都被一杯青稞酒灌下胃。
小白玛将捏好的糌粑递给正啃着羊腿的陆七,笑容白洁而纯粹,这让陆七不得不放下啃了一半的羊腿,眼神犹疑地扫过小白玛镶着不知是污泥还是牛粪的指甲。她扯开嘴干干一笑,缓慢地接过来,捻起糌粑一咬牙吃下一口,酥软香润,质感软黏不显腻,风味独特。
吃着还不错,但她不会吃第二口了,这种明晃晃的不干净的感觉,她实在下不了嘴。她干嚼着糌粑冲小白玛竖起大拇指,“好吃!”
小白玛对此很受用,乐滋滋地开始制作自己的糌粑美食。
陆七捻着大半块糌粑,一股脑地塞进钟行的嘴里,“大叔,别光喝酒了,吃点东西。”
“这么好?”他放下酒杯,取下被强行喂入半截的糌粑,狐疑地晲向一向护食的女友,“你在打什么算盘?”
“对你好就是不怀好意?你这人疑心怎么这么重?”说罢,她便要将糌粑抢回来,“不要就算了。”
他当即高举手躲避她的抢夺,“给我就是我的,哪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哼。”
见激将法管用,陆七自然不会再跟他争抢,巴不得他统统抢走。她悠哉悠哉地喝了口酥油茶,咸香的味道,她并不喜欢,但也不会驳了这些藏民的面子。
“扎西,这位卓玛是你的阿佳?”洛桑笑问。
钟行咽下糌粑,偏头宠溺地看一眼正喝酥油茶的女友,“阿佳是什么意思?”
“额...不就是...”洛桑不知该用何汉语解释,于是指向白玛的母亲和村长的儿子,“喔!就是索娜和益西呀!”
这下钟行明白是何意思了,微微勾起唇角,“嗯,没错。”他拿起一块羊肉放进陆七的碗中,灯光下,他的眸底氤氲着柔光,“她是我的阿佳。”
“喔!我就说嘛!”洛桑兴奋道。
陆七愉悦地抓起羊肉就开吃,鼓着两颊困惑道:“什么阿佳?”
一会儿梅朵,一会儿阿佳的。算了,还是肉香!
“没事。”钟行用指腹擦去她嘴角的油渍,“阿佳,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她回以一种看白痴的眼神,“...喝你的酒吧。”
话说对面,肖云徽又敬了德吉一杯,“兄弟,来!再干一杯!”
满满一杯一饮而尽,德吉放下酒杯,直接坦言,“云徽兄弟,我知道你这次来不单单是来看我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只要...我还能帮到你。”
说罢,他抚向早已没有知觉的大腿。
“德吉...唉。”肖云徽放下杯子,语气凝重而愁苦,“原本希望你能带我们去西北那片的雪山,没曾想你...不说了,此次前来我主要还是为了看看你。”
“不能去,不能去!”德吉连连摆手,“康桑雪山非常危险,冰缝遍地都是,还有成片的狼群。连我们本地人都不敢去,你们去了就是送死。你不知道,我的这双腿就是在那里没的啊。”
十年前,德吉前去昆仑山脚巡查,赶走偷猎者后不慎掉进峡谷,那里竟有几头狼围守,殊死搏斗下,他弃掉两条腿才捡回一条命。
“你有所不知,我们前去那里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肖云徽握住他的手,眼神坚定,“我必须去。”
“没有人带路,你们去不得的。”德吉扫视一眼在座的两位汉族女子,“她们这柔弱的身体是扛不住雪山的。”
“我们来这里前,已经有了预料。”肖云徽叹了口气,郑重道:“希望兄弟你能帮帮忙,帮我绘制一幅路线图。”
“哎...”
德吉朝又欲敬酒的养子喊道:“洛桑,过来!”
洛桑意犹未尽地放下酒杯跑过去,“阿爸,怎么了?”
“洛桑跟着我去过几次康桑雪山,对那里的路线十分熟悉。”德吉说。
“康桑雪上?”洛桑的酒醒了一大半,“去不得的!那里很危险,狼群就会把你们啃食干净!”
“无论有多大的危险,我们都必须去一趟。”肖云徽一口饮尽刚倒的酒。
一直未曾开口的曲腾突然发声,“希望你能给我们带个路,我们会报答你的。”
“不如你直接开个...”
肖末雪还未说完就被曲明召拦下,她不得以停下嘴,怒瞪他一眼便扭过头。
席面上安静下来,陆七仍在津津有味啃着羊肉,虽没发表一点意见,但她的注意力不曾离开过桌上的众人。而一旁的钟行捏着酒杯也没开口说一句,这种自私的邀请,他不会主动张嘴,危险的雪山冰川,谁也无法保证能全身而退,更何况对于一个无辜人。
空气一时沉静下来,过了数秒,洛桑拍了拍胸脯,眼神额外坚毅而虔诚,“能去那里的都是勇士!康桑雪山的神会保佑你们的。”
“明天我带你们去!”他冲几人竖起大拇指,发出内心地称赞,“你们都是勇士!”
“好样的!”德吉拍了下桌面,早已葬送双腿的他眼窝已经微微泛红,“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阿爸,你才是最厉害的勇士。”
肖云徽站起身用力拍了下洛桑的肩,“洛桑兄弟,那我们就麻烦你了。”
“来!喝酒!”
“好!曲腾,明召,末雪,都来敬敬这位洛桑兄弟!”
席间再次展开一轮激烈的饮酒,嘈杂声中,钟行沉默地为自己倒了一杯。
“大叔,你是怕连累洛桑?”陆七嚼着韧性十足的牛肉干随口淡问。
他没有回答,但她已经猜到个十之**。
“其实完全没必要内疚,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跟你又没关系。”
她明白他的感受,可不代表理解乃至接受,认为这纯纯属于自找苦头。
“这件事已经牵扯太多不相干的人。”
“这不像你啊。”陆七咽下牛肉,歪着头好整以暇地观察了他一番,少时,嗤笑出声,“你可不是这么有责任感的人。说句难听的,你这种不接受不拒接的态度,比他们更可恶。”
钟行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酒杯落下伴随着一道轻笑,“我从未说过我是好人。”
她微微挑起一侧眉,唇边漫开一抹笑弧,“好的不够,坏的不彻底。”
“挺了解我啊。”他偏头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肉渣,声音暗哑,含着隐隐的笑意,“七七,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坏人,也没有绝对的好人。” 我亦不是站在天枰中央。
“哟,钟老师,您可真是说了句...”她一巴掌打掉他的手,顺带献上一记优雅的白眼,“废话。”
好与坏没有固定的标准,就看对什么人而言,站在什么样的道德场上。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但也算不上大恶人,烧杀抢掠,她没想过,舍身相救她亦不会苟同。但是,她会让自己活的轻松自在点,旁人的事她管不着,更不想管。这些劳什子麻烦,她都不想瞧上一眼。
倘若真遇上,她想...能搭手就搭吧,更何况,这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唉...顺其自然吧,管他呢。
“再者,人家想当勇士,你总不能拦着吧?那可真罪过大了。”
“你说的对。”他的手指无规律地点着杯口,嘴角扯出一道浅弧,“选择题从来都是自己答的。”
走什么样的路,结交什么样的人,皆是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