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要叫我师父了。”
丁妄伸手拽住赵梓熙的领子,将脏兮兮的小姑娘从一只冷冰冰的大水缸里提出来。
“放开我。”
赵梓熙那时候还很小,战乱年月,一个年岁尚轻的小姑娘是很难活下来的,如果活下来,那一定是学会了很多成人世界的冰冷法则。
比如,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上去好端端的一个人,没准就是想要把小孩子捉去剥皮吃肉的大坏蛋。更何况眼前的这个人看上去就很不靠谱。
这个人一身蓝袍子,身上的饰物十分简洁,四肢纤细修长,除了身材并不强壮,远远望去全然就像一个寻衅滋事的纨绔少年郎。
他一把拎起赵梓熙的动作很轻松,带着点小孩子气的随意。也许是嫌弃赵梓熙的衣服脏兮兮的,他还伸手晃了晃,把赵梓熙的脑袋晃得晕乎乎的,差点想吐。
在他的对面,本该像小鸡仔一样任人宰割、瑟瑟发抖的被欺负对象,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吃人就吃人,还要碗里的菜叫你师父?变态!”
丁妄气笑了:“我什么时候说要吃你了?”
赵梓熙不答。
“好吧,那么先把你这块脏兮兮的下酒菜洗涮干净了,一会儿倒料酒的时候,再叫我师父。”
丁妄拽着赵梓熙往屋里走,不顾她吱哇乱叫的挣扎,当真摁进水桶里涮了涮,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身小男孩的衣服让她穿上。随后丁妄便往榻上一躺,指挥赵梓熙烧火做饭了。
赵梓熙好几次想要夺门而逃,都被他及时的一把刀飞到脚边,几次三番,再不敢乱来。
这个恶人,不但抓了她,还占了她的屋子,不但占了屋子,还要把她当成小奴隶使唤,实在恶毒。
赵梓熙心头火起,嘴角抿了抿,脸上的酒窝都淡了,却按捺住自己的性子,假意乖巧地烧了饭,忍着怒气叫他:“师父——”
“师父”字后面拖长了调子,带着不情不愿和一分暗藏的不安。
赵梓熙低下了声调,再抬头,一双眼直凛凛瞪过来:“你到底想干什么?是想把我洗干净了卖个好价钱吗?”
“小小年纪对人怎么这么没信心,我说了,你是个好料子,我要收你为徒。”
赵梓熙咬牙:“别骗人了,世上哪有免费的馅饼。”
丁妄笑眯眯地回答:“是呀,世上没有免费的馅饼,你终究要付出代价给我。”
在回忆中丁妄的身周似乎晕起了薄薄的雾气,她看不清楚师父的脸,只记得他的声音很温暖:“你要付代价给我哦。”
这份被讨要的代价直到很多很多年后也没有实现,但是赵梓熙感到这三个月来自己的心就像被冰水冻在里面,直到此刻才有破冰而出的刺痛。
也许这就是那迟来的代价。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梓熙出离愤怒地拎住兔妖的领口,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肃然。“你知道你们这样一句话让我在家苦苦傻等了多久吗?”
“你们最好祈祷我师父不要出什么事,不然不要怪我把你们这个妖怪窝整个翻个天。”
小兔妖抖如筛糠:“施主,施主放过我吧,我也不是故意的。一定是其他妖怪干的……对,一定是这次犯下案子的妖怪干的,两次情况很像的。”
赵梓熙的脸色发黑,手中的剑尖也跟着微微颤抖,吓得小兔妖话都说不清楚了,还是虞扶雪上前,将小兔妖从剑锋下拯救了出来,赵梓熙一字一顿:“说清楚,两次情况怎么像?”
“那位施主也是忽然读书读了一晚上,然后就不见了,我们只在床铺上发现一件沾了血的外袍。”
“施主,再多的我真的就不知道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赵梓熙握着伞中剑,手背因为用力而发白。
住持一定认识师父,她要去找住持问个清楚,说罢便提着一把剑准备冲向住持被关押的那间大殿。
虞扶雪拎着小兔妖跟在后面:“住持未必会肯说实话。”
赵梓熙冷笑一声:“那就问问我的剑愿不愿意听假话了。”
虞扶雪感觉后脖颈凉飕飕的。
赵梓熙拿出两个小瓷瓶,拉过供桌前的抹布,在地上囫囵擦了几把,然后把兔妖淋了一地的墨色血迹拧到瓷瓶里,确保装满两瓶,才提起小兔妖走出门。
此刻到处都是乱象,锦衣卫已经自顾不暇,乱哄哄的廊道里,唯有关押着住持的大殿保持静默。
“施主,您提着这孽畜,是要往哪里去?”
赵梓熙淡淡地问:“怎么住持大师连自家寺里的小沙弥都不认得了吗?”
她抬高手腕,提着精怪脑袋的右手手指轻轻一松,“我想着这妖畜道行不错,没准在寺里还有点地位呢。”
赵梓熙这一松手,小兔妖摔在地上,一双红彤彤的眼睛里,哗哗地淌眼泪。僧人温和俯身,捡起自己养大的祸患,一声叹息:“实不相瞒,这只妖魔受伤倒在林边,原是小僧双目混沌,以为是寻常野兔,带回禅房医治,才造此祸端。”
“这么说,大师是承认自己养了妖孽了吗?”
身形高大的僧人双手抱着兔妖并不回答,“施主来了没几日,脸上倒消瘦了一圈,想是吃不惯素斋。其实来往寺中也有一些善信脾胃虚弱,不便素食。听说小王爷那边猎了头野猪,施主不妨去看看。”
这位安咸寺大名鼎鼎的住持大师,倒和传闻中很是不同。赵梓熙眯了眯眼:“寺里闹成这样,圆空大师倒看得开。”
圆空转身,唇边含笑:“诸生皆苦。看不开又如何?施主是有事想问吧。”圆空大师转身走进大殿后的禅室。
门帘掀开,赵梓熙走进陈设朴素的禅室,袅袅茶香混合着老式几案腐朽的木腥味扑面而来。住持坐到屏风之后,影子落在素色屏风上,留下一个干瘪的木根一样的影子。
赵梓熙跟着圆空转过屏风。住持枯槁干瘦的脸缓缓抬起,脸上如核桃般沟壑纵横,唯有一双眼睛狭长冷锐。
“这兔妖假充寺内僧人,想要害我性命。”
赵梓熙先声夺人。
赵梓熙对安咸寺的住持早有耳闻。住持只凭短短十几年,把安平寺从无名小寺,变成眉城第一禅院,他膝下两名弟子也都成为远近有名的悟道法师。
“小施主恐怕不是为此而来。”
“松竹虽然顽劣,但手上并不曾沾染人命。”
赵梓熙质问:“那么我的师父为何会在寺里失踪?”
“你的师父?”
“我师父是影雀官丁妄。”
住持显然知道影雀官,他抬头看了赵梓熙一眼,“你是丁妄的徒弟?”
“你师父自有去处,和寺里并无相关。”
“可是松竹说师父是在你们寺里失踪,并且留下了一件血衣!”
“小施主稍安勿躁,丁大人可没你想象的那么弱小。他去何处了我也不知。我年纪大了,寺里的事也少有参与。小施主若是想要查找踪迹,可以自便。”
住持说完,低下了头。没一会儿,轻微沙哑的鼾声响起。松竹瘦小的身躯隐在屏风的阴影处。黑暗中,另一个声音响起:“施主若是为丁妄而来,恐怕只能空手而归。”
来人也是寺里的僧人,之前却未曾见过,也没被寺里的异常感染,十分可疑。
赵梓熙咬了咬牙:“那我若是为查寺中异状而来呢?”
“师父失踪后,由我继任影雀官。”说着,她“噌”的一下将手中的剑插到地上。
昏暗的屋内,住持木根般盘踞的僧袍后,一道影子轻飘飘滑出。那身影与黑暗是如此融合,分离后又是如此高大显目。
松竹唤他“师兄”,这名僧人上前接过圆空手中捧着的兔头,往门外走。赵梓熙跟着圆空退出住持禅房,一抬头就发现檀宁提了一壶热茶水在淋兔妖的脑袋。
松竹眼泪汪汪,却不敢作声。
妖魔不死不灭,纵然一时被人斩杀,也不过暂时散去魂灵,只待他日斩杀它的仇人心神失守,便会汇聚而来伺机复仇。这僧人却似乎是无知觉的狂人,一手拿热茶洗妖,另一只手还顺着兔妖的毛一根根拨开黏连的血迹。
“在下法号檀宁。师父年迈,目下寺里事务多是我来负责。施主若是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我。”
檀宁往日深居简出,此刻行刑,像影子从黑暗中滑出来,他的胳膊健壮有力,用水濯洗兔头,投在墙上,像蛇绞住兔妖,松竹终于忍不住泣音,忽然握住师兄的手拿开,自己动手,将头探入门前烤火取暖的火炉。
旁边一棵桃花树染上妖血,檀宁腮边也溅了两颗血珠。十分艳丽。
黑夜深处传来怨毒的惨叫,想必这兔妖是吃足了苦头。
然而惨叫之外,松竹的声音还在细细地问:“师兄,这便好了吗?”声音恍如叹息。
年青的法师没有回答他,仿佛只有赵梓熙听到了这声叹息。檀宁面前的火焰一下升高,沸腾的血气蒸腾成雾,他平静地拿起火钳拨开煤渣,一下子把火焰压落:“它知悔了。”
点点红梅沾染了血色,像一滴怨憎的泪,啪嗒落到了檀宁鞋面上,留下一个污浊的印记。赵梓熙也听得耳边一声无端的哂笑。
“施主不是问寺里的异状吗?”
檀宁微微一笑,从手中取出手中两片金边桑叶。其中一片凭空自燃。叶面上兔妖的名字逐渐化作灰烬。另一片上写着檀宁自己的名字。
“施主大可安心,今夜我寺就会请出一尊至宝,必会让一切妖异现出原形。”
血,溅在森白的院墙上,一道金光在深夜里浮现。
檀宁用力一握,另一片桑叶也瞬间化作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