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池焰的回忆,他见到钟顺荣的地点是在宁平县人民医院附近。
人民医院离春山堂比较远,在宁平县城的另一头。
两人站在路边拦出租车。
十几分钟过去,每辆路过的出租车都显示有客状态。
宁平县毕竟是个旅游城市。
前两天气候恶劣时还好,今天晴空万里,之前窝在酒店里不愿出门的游客们,终于三三两两地出来活动了。
南棠拿出手机打算叫网约车,结果也没人接单。
她纳闷地准备选个加价,结果就听见池焰在旁边说:“坐公交车吧。”
南棠八百年没坐过公交车了,迟疑着说:“会很挤吧。”
“姐姐,偶尔坐一次,忍忍行么?”
池焰往附近的公交站台走,“现在网约车都忙着接游客去郊区的景点,这种起步价的生意他们没兴趣。”
南棠恍然大悟,收起手机跟在他后面边走边想,同样是才来两天,但池焰明显比她更了解宁平的情况。
到了公交车站,两人并肩站在站牌前研究路线。
别看宁平县不大,会路过这个站台的公交车却不少,乍一眼看去,站牌上满是漆黑的小字,叫人难以快速找到目标。
南棠逐行逐行地看着,目光扫到某条线路的终点站时停住了。
山溪湾。
——杨春晓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强烈的眩晕感刹时翻滚而来。
思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全部拥堵在一起,把那些回忆里的咒骂声挤了出来。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不服管教的女儿!”
“给我滚出去!”
“……行,你不走是吧。我走!”
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关门声,在她耳膜里炸开。
周遭的声音也在那一刻消失不见,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和过快的心跳叠加在一起。
一切眼看就要陷入混沌之际。
手肘处传来的拉扯力量,猛的将她提出了水面。
南棠回头,看见池焰近在咫尺的脸。
午后的阳光在他浅棕色的瞳孔里跳跃,一时间令人炫目。
他声音低缓:“车来了。”
南棠点头,深呼吸一下,发现手心里满是汗水。
车上人很多。
前门打开后也只腾出两步台阶的位置,南棠站上去,只能勉强扶住驾驶座旁边的栏杆站好。
池焰站在她身后,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隔开了后面推搡的乘客。
两个外地人当然没有公交卡。
南棠找到投币箱上贴的二维码,想把单肩包从栏杆与别人身体的缝隙里拽出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之时,一只清瘦白净的手就从她身后环过来扫码。
她认出是那是池焰,说:“帮我付一下,等下还你。”
池焰大概没听清:“嗯?你说什么?”
拥挤的公交车内,所有人都失去了舒适的社交距离。
南棠确信她几乎靠在池焰胸口,因为他说话时,她隐隐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
她侧过脸,嘴唇离他的喉结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帮我付下车费,手机拿不出来。”
池焰稍微往后让了下,几秒后才说:“哦。”
沿途红灯不少,公交车走走停停。
司机把马路当作F1赛道,道路通畅时冲得很猛,遇到红灯就直接一个急刹。
南棠只敢用左手抓紧栏杆,好几次脚下不稳,撞到池焰身上。
冬天的大衣仿佛变薄了,池焰有力的心跳屡屡传递到她后背的皮肤。
那是一种年轻且蓬勃的生命力,掩盖了周遭混乱的气息。
人民医院的前几站是个商场。
车上的人哗啦啦下去大半,终于腾出了空间。
“那儿有空位。”池焰示意她去坐。
南棠也没客气,走到那个单人座坐下。
池焰站到她旁边,单手握住吊环上的横杆,另一只手拿出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车里开了空调,温暖如春。
南棠的内心难得感受到了片刻的宁静,她看着阳光落在沾了微尘的窗框上,窗外是男女老少裹着冬衣在大街上行走,他们踩过地上的落叶,去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目的地。
偏僻寒冷的县城,竟被她看出几分现世安稳的淳朴。
“前方到站,人民医院。”
机械的女音提醒他们准备下车。
南棠正准备站起身,没想到司机又是一个急刹。
这下她全无防备,包从膝盖滑落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
南棠暗骂一句脏话,正想蹲下去捡,池焰已经先她一步弯下腰去。
她包里其实没多少东西。
除了平时都带在身边的零散物品,就是规划局给她的维修申请回执单。
池焰捡起来,看到回执单时目光一怔,但最终没说什么。
“谢谢。”南棠说。
池焰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刚一下车,南棠就感到一阵绝望。
五年过去,这里的景象和她记忆中有了明显的区别。
修葺一新的医院大门比从前气派许多。
两边的人行道都重新铺过,灰色的石砖平整笔直。沿街商铺换上了统一的招牌,一眼望去,米粉店和鲜花店看起来也没有区别。
池焰四下看了看,说:“这里改建过了。”
南棠哭笑不得,她把手揣进衣兜里,抬头看四周那些不曾见过的高楼。
俗话都说物是人非,谁能想到人还在,事物却变得面目全非。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么回去。
南棠:“你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池焰想了一下,抬手指向医院大门:“那晚我从医院出来过马路,去了对面的银行。”
他看着南棠,问,“过去看看?”
十字路口的绿灯刚好亮起,他们的身影游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像两滴水汇入大海,一意孤行去寻找那根渺小的针。
幸好除了建筑物以外,这一带的道路改动不大。
南棠很快便和池焰一起,找到了他所说的那家银行。
银行门面也翻新过,宽敞明亮的大堂里,人们各自忙着办理自己的业务。
南棠问:“是这家吗?”
池焰点头:“我来这里取过钱。离开的时候听见路边有动静,当时路上都没什么人了,我怕被人盯上,就留神往那边看了一眼。”
南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银行附近的一家幼儿园。
她屏住呼吸,听见池焰说:“以前这里不是幼儿园,就是个用铁栏围起来的空地。”
池焰就是在那里看见了钟顺荣。
后来他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因为钟顺荣是个身材敦实的矮子,而且右边太阳穴处有个很大的黑色胎记。
这样的相貌特征,放在整个宁平县恐怕也只有一例。
听到这里,南棠愈发不解。
她缓声问:“旁边不远就是银行,警察没有调取银行的监控吗?”
“查了。”池焰低着头,踢开脚下的石子,“什么也没有。”
何凯带人把银行前后两天的监控查了个遍,却只看见池焰站在荒地外停留了半分钟的画面。
他看见的两个大活人,像是凭空蒸发一般,从始至终没有出现在监控里。
这次徒劳无功的搜寻,让池焰的证词可信度降到最低。
因为通常而言,目标人物没被街头的监控捕捉到身影,一般就证明他们具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懂得避开可能暴露自己的行动轨迹。
但钟顺荣明显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县城里那种最典型的、不学无术的混混,从少年时期就为了些偷鸡摸狗的事进局子,关两年放出来,然后再犯案再进去。
莽撞且愚蠢的他,不可能做出如此缜密的行为。
南棠轻轻呵出一口白气:“那你再看看,还能不能想起更多的细节?”
池焰没有马上回答。
他就那么站着,微眯起眼,浅棕色的瞳孔颜色似乎比平时还要淡。
然后有那么一秒不到的时间,脸上平静的神色变了变。
南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过了一会儿,池焰摇头:“想不起来。”
他缓缓垂眸,望向眼中写满执着的女人,“就算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恐怕也认不出。”
一阵无力的失落感刹时涌上心头。
南棠其实很清楚,要求一个人把五年前的场景记得历历在目是强人所难,更何况那时池焰不知道钟顺荣就是杀害杨春晓的凶手,仓促之下还能留下点印象,已经算是超常发挥。
但她仍然不甘心地问:“我记得,何凯提过你说那人有点跛脚,就算这样也认不出?”
池焰叹气,很无奈地说:“没人知道他是天生跛脚,还是恰好腿上有伤。五年后说不定他早就健步如飞了。”
南棠心中的火苗渐渐暗了下去,她知道这事不能怪池焰。
一个十八岁的男生在凶手自杀后,突然说出一个谁也没见过的可疑人物,害得警察翻遍大街小巷也找不到目标。
他所描述的一切,与其说是目击到的现场,不如说更像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幻想出来的故事。
有时想想,南棠自己都觉得可笑。
竟然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故事,就不远千里来到宁平。
可宁平什么都没有为她留下。
亏她还想让池焰故地重游想起更多细节,却想不到昔日的荒地早已盖起了崭新的幼儿园,小孩子们脸上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脸,如同世间从来没有生离死别的痛苦。
“行吧,今天谢谢你了。”
南棠轻轻吐出几个字,往后退到路边点烟,她的手一直在抖,火苗好几次擦过烟丝都没能将其点燃。
池焰皱了下眉,默默跟了过来。
南棠瞪他一眼:“干嘛。怕我太失望一下子想不开啊?”
她唇边勾着笑意,“没那么严重。”
池焰的唇角抿成直线,静了会儿才说:“我帮你点。”
他抽走她手里的打火机,按了一下。
火苗再次升起,稳稳地舔舐上她指尖的香烟。
南棠无所谓地笑了笑。
她单手拢了下浓密的长发,吐出烟圈时想,池焰这人虽然阴晴不定,但温顺起来的时候还是挺乖的。
“你要抽么?”
缓了缓情绪,她把烟盒递过去。
池焰抽出一支,低头把烟点燃。
他们抽着同样味道的烟,站在陌生的街头,宛如两个相依为命的异乡人。
南棠远远望向对面的人民医院。
她曾经在里面住过几天院。
杨春晓失踪后,她和父亲在外四处寻找,直到尸体被发现也不肯接受现实。那几天她一直在咳嗽,但根本没空在意,直到有天被紧急送进了医院。
普通感冒发展成肺炎。
送到医院的当晚高烧不退,烧得神智不清。
第二天好不容易醒来,就听说杀害杨春晓的凶手已经自杀了。
对于病中的南棠来说,这个结果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就像刚看了电影的开头就昏睡过去,一觉醒来只剩大银幕上的演职人员名单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
南棠把烟掐灭,脑海中突然意识到不对。
她侧过身,回忆着问:“钟顺荣死的前一天晚上,你在医院?”
池焰看她一眼:“嗯。”
“你来医院看我?走的时候看见了钟顺荣?”
“不是。那晚医院的网络故障,收款机没办法刷卡,我出去取钱给你缴费。”
南棠愣住了。
她记得很清楚,次日有护士告诉她,前一晚有男生在医院守了她一整夜。
“那天晚上,照顾我的人不是你哥?”
池焰抬起眼,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锋利的喉结清晰滚动几次,良久过后,才终于低声开口。
“不是池星远,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