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檀香气味钻入鼻腔,祁香的五脏六腑都被超度了。
或许是地府太黑,此刻对比强烈,她感觉自己视力变好了许多。
这是一座庙宇。
墙壁破败不堪,地上是大大小小的墙灰和砖块,桌椅没有摆放端正的,连中央的佛像也被拦腰摔成两段。
唯有佛像对面成堆的蜡烛和倒扣的功德箱还在解释:这里不久前香火正盛。或者说,灾难刚刚过境,此时一切的毁坏都是新伤。
钱灵毓合眼靠在角落的墙上,泪痕未干,下边仅有个蒲团垫着。
环顾四周,似乎也就这一处还算干净。祁香忍不住叹息,小姐平日里门儿都不怎么出,怎么吃得了这种苦。
于是走过去用袖子给她擦擦脸。
钱府的独女钱灵毓是对她最好的主子,曾经她想着时机到了,可以去地府一趟,顺便探望蛇祁,便无所谓地往道路中间躺。
钱灵毓突然出现,张开自己小小的手臂,挡在即将驶来的马车前:香姐姐,我给你求了护身符,开了光的!不要不开心,不要走!
祁香叹气。
“既然小姐舍不得,那就不走了。”她双手抱头躺在地上,微笑着回应。
一不小心就逗留了许多年。
管家孙二突然推门而入,打断她的思绪。
看到祁香,他先是惊讶,然后正色,还不忘行礼。
他对祁香这个最亲近小姐的贴身侍女有颇深的印象,祁香也记得这张皱巴巴的脸——自己因为教训小孙被他克扣了两贯月钱。
祁香颔首,叫他不必多礼。
一场风波过后,府里下人各自鸟兽散去,也就眼前这孙二还坚持陪着钱小姐。
祁香搂着小姐的身体,询问孙二发生了什么。
“此时说来话长。燎城那位殿下频繁走访咱们露县的时候,宁不鸣那个狗官为了讨好他,守住自己欺男霸女的好日子,竟然主动告诉他钱相家的独女‘一顾倾城,再顾倾国’,又说什么‘聪敏灵巧,善解人意’。
“这固然是实话,老奴也承认。可这一多嘴,殿下就被勾起了坏心思,扬言要抬咱们小姐进后院呢!”
据守燎城的易修扬二殿下是个不讲礼数、肆无忌惮的人,易朝的百姓都知道。
易朝是个经济繁荣但重文轻武的国家,谁都可以刺挠两下,小到只有五座主城。对易朝民众来说,看到皇帝和看到远亲没什么区别,熟悉,又不是特别熟悉。
皇帝易修顺住在最中央的金城,那里有最坚固的城池营垒和训练有素的军队。
燎城位置在金城的北方,据说那里民风彪悍,没有什么地产,粮食供给主要由中央下发。城主是他年轻的庶弟易修扬。
祁香所在的雱城比较特殊,因水利发达又得“水城”名,与外界往来最为频繁。城主是西边邻国的公主程听雪,两国先前约定交换质子,这么多年来倒是都相安无事。
公务繁忙所以很少有百姓见过城主,祁香也没见过程听雪真容,但钱灵毓和这位城主常有书信往来。客观上也许是个政治手段高明的女性,主观上祁香觉得她的性格直来直往,喜欢给人砸钱,时不时就给她家小姐赏赐名贵珠宝。
是个好人。
铜城和土城坐落在南方温暖一些的地区,现在的城主分别是易朝旧部代表许刀割和负责登记新兵入伍的总教练佛凭风。二人所在的家族曾带领两支民间队伍共同抵御外敌,因此受到先帝提拔。
原本是兄弟一场,到这一代,却针锋相对,时有摩擦。好在受制于兵权,他们一直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先帝驾崩得突然,彼时身边就两个年轻的子嗣。作为皇帝,大儿子易修顺性子不能说是懦弱,只的确只懂舞文弄墨,先皇看上的是他的仁义和顺从。
可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样的仁义终究过犹不及,皇帝永远舍不得规束亲弟弟,导致燎城城主这么多年来都不爱读书,也不学习礼法,整天游山玩水、无所事事。
每次皇兄收到弹劾的奏折,就当面教育他,说要及时止损。可易修扬戏瘾大发,当着满朝文武落泪,叹先皇猝不及防撒手人寰,哭兄弟俩相互搀扶才在宫中站稳脚跟。
易修扬的眼泪真假掺半,最后往往惹得众大臣无话可说。
祁香打断孙二的叙述:“我知道这些,小姐遇害时,我是在的。”
两天前民间突然开始流传易修扬起兵造反的消息,民心大乱,穷寇趁乱欺压平头百姓,或许这庙宇就是被那些山匪洗劫一空的。
重要的是,那天夜里,真的有一队人马直接闯进了相府。
提前收到消息的仆人都被小姐散去,但小姐自己也害怕得很。她说如果自己逃走的话,把相府当做目标的二殿下一定饶不过自己,说不定要牵连到其他流民。
“还好爹娘都被皇帝传召进宫了,为了保护我,他们已经受累许多。”钱灵毓越说越是泪眼婆娑。
她一只手握紧祁香的手臂,另一只指着自己的脸颊,请祁香狠狠心,毁了这所谓的“绝世容颜”。
祁香犹豫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小姐连反抗都需要伤害自己。
在这犹豫的刹那,她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侍卫掐住脖子直接抛进了莲花池。
莲花池的水早就蒸干了,里面既没有莲花也没有水。她试图清醒过来,但还是没抗住,眼前一黑,命就被收走了。
现在脑袋后面隐隐作痛,也许是因为遇害的瞬间,那深深的恐惧还没被忘掉。她能用很短的时间重塑一个全新的身体,但会记得痛。
管家孙二说:“仆舍不得离开,又没什么本事,远远看到有人要带走小姐,急得不行!还好,就在要得手之际,屋檐上飞出来一个黑衣人,跟那领头的说了些什么,那群人就都走了!你说是不是皇上终于出兵了?”
他语气惊魂未定,评价此事是无妄之灾。
祁香却盯着他的眼睛,带着怜悯:“孙二,你真的还活着吗?”
从刚才起她就好奇,自己的视力为什么会变好,甚至看透一个“人”?
孙二在她眼睛里是一条垂柳,一条努力在模仿人类却比人类关节更扭曲妖娆的柳条。
孙二只是愣住,一言不发,不知所措。
此时,一个道士打扮的人从半截佛像身后走出来,他披着香灰,踩着凝固的蜡油,被土黄色的帘子绊倒,闹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爬起来之后,他慢条斯理地拍拍裤腿上的灰,神色轻佻地扫视祁香二人。
那狭长的眼睛微眯着,不是生气,更像是没睡醒。
祁香下意识握紧钱灵毓的手。
小姐一时半会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所以祁香的手放心地挪到小姐的耳朵上。
眼前这个瘦削的高个男子祁香见过,他是风水师,本城有名望的人都找他看过风水,是以他一直被尊称为千先生。
千先生的身份是雱城露县县令宁不鸣的宠物。在被宁不鸣带回家之前,他埋伏在山洞,偷猎户的生肉吃。有一日终于被发现,他怕死,就先衔住了别人的幼崽为质,一路奔到山顶,不敢回头。
人间过了几个春秋,他甚至学会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还是不敢下山看一眼。
抱着愧疚的心态居然养大了这幼崽。
孩子七岁时,不知道自己已经认贼作父,还巴巴地望着这长得跟自己一点也不像一个物种的爹。
千先生想,孩子总有一天要叶落归根的,所以带这孩子回去找从前的狐狸洞,却只找到了一堆枯骨。
原来自己畏畏缩缩这么久却误打误撞“做了好事”,他只感叹造化弄妖。
看着满地的可怜景象,他用尾巴挡住孩子的目光,痛心疾首,痛定思痛,痛改前非,最后决定潜心修炼,学习道法。
这只是故事,多半不可信。
就像“真龙钻过太后的肚子”一样,只是给履历镀金的手段。
毕竟没人知道孩子的下落,只知道千先生神机妙算。
千先生曾经在钱府跟姥爷坦白过:小道自认蛇蝎心肠,从来只为利益奔走;交易也是因果,能了结一桩因果就算咱们积福了。
千先生恃才傲物,生活上是比较目中无人的,钱灵毓说过这叫洒脱的江湖气,但在祁香看来,就是缺少毒打。
“好心给你们留信,你就这样敌视我”,千先生明明是在跟自己说话,眼睛却只盯着自己怀里的人,祁香隐隐觉得不好,用袖子挡了挡钱灵毓的身体。
“既然如此,那孙二,你回去吧。”千先生的神情骤然冷下来,大手一挥。
孙二还没来得及做出惊恐的表情,就被撕成碎叶飘了出去。
若是平时,祁香碰到这种大变活人的术法定是要多看两眼的,但此时不行。
祁香认为千先生留下一个“孙二”作为线索是刻意要引导她,可她不喜欢被当做工具的感觉,于是直接发问:“我很好奇你和宁不鸣究竟是什么关系?你说了很多没必要的话。”
祁香觉得,他既然是宁不鸣的人,就没有理由把宁不鸣的恶行说得那么详细,况且,小姐也没有精力追溯每个敌人的过错。
千闻烛懒得解释,他从来都乐意推动,却不想亲自动手:“主人和狗罢了,易朝人不是都知道本道向来忠心耿耿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千闻烛提出要回佛像身后避风,继续补眠,祁香却不能放过他这唯一的线索:“那你和我家小姐的关系呢?”
千先生甩袖:“你这个丫头,在钱府的时候就喜欢偷听,须知好奇心太重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他压低声音警告对面的女孩。
祁香的眼眶里此刻盛放着神仙的视线,闲却好奇祁香会做什么,他当然不知道共享视觉会给对方带来洞悉万千生灵的力量,毕竟没做过这样的事,更没接触过人。
千闻烛的身体里存放着形态与色彩各异的魂魄,他们嘶吼挣扎着。祁香在下面见过很多次这种由气构成的人,有折断的、扭曲的,也有完整的。
“仔细一看,千先生,你不是狐狸,也不是犬。虽然你的身体不太好看,但我依稀可以辨认,这更符合人类的骨骼构造。”祁香方才已经通过“孙二”确认自己的眼睛真的能看穿幻术,因此现在十分笃定地对千闻烛下判断。
祁香本就明眸皓齿,高兴起来神采飞扬,完全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她继续追问:“你在害怕什么?”
“凭你的本事,可以轻而易举将宁县令取而代之,但你不愿意做,想借钱府发难。现如今的钱府,还有什么可利用的呢?”祁香试着揣测千闻烛的想法。
千先生靠在佛像身后听着。
“你针对的不是宁不鸣,或者说不只是宁不鸣。钱府已经是空壳,只剩个名声可以利用”,祁香大胆猜测:“你和宁氏存在某种恩怨吗?我当然不好奇这些。但如果你还想要合作的话,请务必告知详情。”虽然是请求的话语,但祁香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尊敬。
千闻烛貌似满意地笑了,可是又摇头。
他用手指轻敲佛像,自顾自说这原来是个铜的。
“钱府式微,我还要与你们合作作甚?”他终于正眼看祁香。
祁香认为,千先生既然主动守在这里,那就是有帮助钱灵毓的意思,于是乘胜追击。
“孙二的尸身也不在这里,我可以认为是你救了小姐吗?所以还是要感谢你。”祁香捧着钱灵毓的脸,擦干净之后,还是一副娇俏可爱的模样。
可是她满脸泪痕,在梦中呢喃,着实可怜。
千闻烛的神情偷偷有了松动。
“你叫祁香对吗”,千先生难得认真起来:“我若告诉你我的事,便是你要协助我了却桩桩件件的心愿。”
顾不得许多了,祁香知道,现在钱府一个人都找不到,管家也凶多吉少。
她们只有两个人,打不过外面的豺狼虎豹,现在只有靠着千先生才能勉强躲过危机。
“你的心愿,我自是会尽力”,祁香顿了顿,决定先说出自己的诉求:“所以请务必让我家小姐吃饱穿暖,还有,带她和父母团聚。”
祁香心底是迟疑的,千先生的确救了小姐,但是她不相信这道士会做个好人。
如果假孙二所说属实,皇帝派兵来救人不可能不顺便带走小姐,即使不带走也不可能不留兵驻守钱府。
无论如何,钱灵毓都有钱相独女的身份。即使姥爷已经归家,也与皇室留着一层亲戚关系,皇帝不可能让外人轻易带走她。
钱姥爷和钱夫人之前已经被传进了宫,在这种情况下,皇帝的庇护难道只是恐吓两下乱臣贼子吗?
所以阻止二殿下的是谁?要带走小姐的二殿下是真的想带走她吗?祁香大胆猜测,恐怕小姐是成了皇权斗争的牺牲品了。
见招拆招吧。祁香看着千闻烛。
:为什么女主重塑肉身连衣服都重塑了?
我们一次元是这样的。[猫头]
衣服哪里来的呢?
批发制服捏。[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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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浮云蔽日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