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雨盛,楼云天觉得有些气闷。
推开窗,丝丝雨滴飘入,沾湿他的发丝,给人平添一分柔软。
自从他答应单书臣进入梦管局之后就被安排了紧急的入职培训,除开第一日让他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接下来每天都有繁重的课业,学得他十分疲累。
他自问没有那么大爱无疆,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绝不在他的人生信条之内,但他也不是冷血之人,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是愿意帮的,因此在听单书臣提到他的加入可以拯救更多人时,多少还是有些动摇。
加上当时脑海里蓦然闪过了无数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画面,赤地千里,哀鸿遍野——或许是什么纪录片和电影的内容不经意间烙印在他的潜意识里,导致一个激动就答应下来。
但这也并非一点好处都没有,至少他能借此机会了解自己与众不同的能力,无论是好是坏,好歹能知道更多真相。
——这也是纠缠他多年的执念。
“老季,副局说我和她的能力一样,天赋比她还高,这话究竟是为了骗我进来才说的,还是真话?”楼云天沾够了春雨,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后重新合上窗户。
“梦管局的人基本都有超越普通人的特殊能力,可绝大多数都很鸡肋,比如跑步更快或视力更好,因此在二线部门工作者居多。”季予行难得正经,娓娓道来。
“单副局就不一样了,她的能力十分特殊,整个梦管局最初的监测系统就是根据她的能力所创造的,她能看中你就说明你也非同小可。”季予行抽出一张资料看了看,“副局没必要故意忽悠个无关紧要的小虾米,分析室那堆宅男也说你的表现在第一次进入副本的人里亮眼得绝无仅有。哥们儿,你就认了吧,培训结束你就得开始牛马生活咯,楼大少爷原来肯定没吃过这么些苦。”
“哦?出任务而已,能有多苦?”楼云天捧着茶杯,泡着单副局的茶,轻轻撇了撇茶叶抿了一口,感叹道,“副局这茶太香了吧。”
“这茶当然香了,陈年普洱,据说被珍藏三十来年了,你小子真有口福。”季予行说着给自己也到了一杯,满足地嘬了一口,“唉,小小年纪年少无知也情有可原。你是真不明白和副局同样的能力是什么水平的金钵钵,就这么说吧,你百分百得进执行部。咱们执行部本来就缺人,等你来了……啧啧,一个能顶十个用”
他见楼云天疑惑,不紧不慢地给他添上茶,缓缓道:“副局的能力不仅是被当成探测仪用的,你猜她为什么说拥有这个能力的你加入梦管局就能挽救更多人?——跟可以找到更多副本有一定关系,但是关系不大。”
见他玩心大起开始卖关子,楼云天挑了挑眉,配合地做出求知若渴的样子:“老季你的意思是……副局她诓我?”
“嚯,您可别在这给我戴帽子,我压根儿没这么说。”季予行连忙摆摆手。
“那是什么意思?愿闻其详。”
季予行咳嗽了两声:“你还记得吧,我们执行官进游戏是不能代替玩家完成任务的,关键点必须得玩家自己做。我们的身份也并不被魇境所接纳,比较类似和游戏共存的病毒和bug,所以很多时候还是束手束脚的。”
“嗯……林队他们看上去也没那么拘束呀。”楼云天摸着下巴问。
“他俩不一样,那是俩霸王,没有他俩搞不定的副本——我是指大部分普通执行员。”
“哦,原来如此,您继续。”
季予行一脸高深莫测:“但副局不一样,她可以成为玩家。她的能力就特殊在一旦进入魇境副本,就会被认定为玩家而非外来者,梦管局几十年下来,有这能力的不足五个人,你说她见着你想不想把你忽……劝说进来?”
“懂了,所以我就是那熊猫血呗?”
“唔,也可以这么理解吧,总之你很重要。”
怪不得一直忽悠他进入梦管局呢……
不过这对他来说也是好事,副局的能力和他如出一辙,只要能完全取得她的信任,知道这个能力的真相还不是易如反掌?
到那时他就能明白自己过去所见的幻觉究竟是真是假了。
等等,季予行是不是说还有人也有这能力?
那岂不是不需要去跟副局套近乎也有机会知道全部真相了?
“你说梦管局除了副局以外还有人有这能力,他们人在哪呢?我想找他们问点事儿。”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季予行变了脸色,支支吾吾的样子明显是有什么话得瞒着他,但老季是个直肠子,憋了半天没憋住,绕了个弯子和他说:“几十年下来也就没几个人,我这也没什么印象……说起来,你知道为什么单副局着急把你招进来吗?”
楼云天听出他是在转移话题,但没故意拆穿,顺着他的话问道:“不就是因为我这能力特殊?”
“是也不是。”季予行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耳边,“我从宁队那儿听来的消息,你可不能给别人说。”
楼云天心里翻了个白眼。
听来的?怕是偷听来的吧。
季予行压低声音:“单副局可能进不去副本了。如果是真的话,她就没办法再亲自进去救人,以后也只能彻底退居二线……”
楼云天指了指自己:“你的意思是她想培养我接班?你没开玩笑吧,先不说别人了,你们宁队能答应?就算他没问题,能过局长那一关?”
季予行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你好好学,过了培训期去出任务,一切答案自然都会揭晓。”
说罢,他看了眼时钟,高兴地宣布今天的培训结束,哼起不着调的小曲儿,一摇一摆地离开了。
整个梦管局里,楼云天唯一能勉强称得上信任的人就只有林松照。
他本想当面询问林队关于自己在校园副本中时不时看到的幻境是怎么一回事,但奈何时机不对,这两天一直没见着他人影。
从小王那听说林队又出任务了,某人只好被迫偃旗息鼓,乖乖投入全部精力参与培训。
梦管局的入职培训非同一般,从早到晚排满了课,从刑侦基础、紧急医疗到人文历史、神话传说,涉猎之广泛堪称一绝。
知道的是培养执行员,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把人变成电脑。
还好其中一些内容他曾经学过——譬如化学物理。也算稍微有些底子,不然学这个离谱的神话背景炼金术课铁定得掉更多头发。
总之某人就此梦回ddl前的备考周,一连半个月下来,脑海中翻涌的除了知识还是知识,彻底将找林松照谈话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好不容易听到点风声,还是林大执行官又进了一个魇境。
这样下去两个人都忙得要命,以至于直到培训结束的倒数第三天,他才终于见到了人。
当时楼云天正穿着一身浅灰色休闲服,在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里素净得像是刚出家的方外之人,跟着单副局打养身操,一老一小动作配合得当,动作娴熟,打得有来有回。
就在他洋洋得意,打算秀给季予行看时,一道惊雷乍响,随之而来的是破空而出的两道人影,突兀地现身在花丛中。
许久不见的林松照身形恍惚,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手里则牢牢抓着一个年纪不超过十八岁的少年。
楼云天刚想上前开玩笑,说林大执行官现在还学会强抢民男了。话还没出口,一晃眼竟然发现白衣上浸润着红莲——
那并非绣样,而是少年的一只手,满是血迹,狠狠穿透了林松照的胸膛。
如此残忍的画面没有预兆地赤/裸/裸出现在眼前,即使他见过施枫的死状,依旧被震慑得愣在原地。
他下意识想要去触碰林松照,手伸到半空又顿住,发出撕心裂肺地痛呼:“不要!!!”
只见少年的手指微微颤抖,似乎在尝试给林松照再造成一些无法挽回的重伤。
楼云天见状立刻抬手,就在他试图引出体内的能量,用以化作实体攻击的刹那,单书臣一把将他拉住,迅速后退。
与此同时,她按亮不起眼的金耳坠,警报声从梦管局四处响起。
训练有素的后勤人员冲上来分开了两人,对林松照实施了急救,同时用拘束衣把少年困住。
少年看上去比同龄人瘦削很多,也不知究竟在副本中经历了什么,那眼神看着,仿佛和林松照有亡国灭种的深仇大恨。
他报了仇,即使被人牢牢制住也依然在笑。
笑到后来嗓音嘶哑,又开始哭,泪水杂糅着血迹铺满一脸。
急救人员将他的脸擦净,暗骂一声,连忙在少年的挣扎之下做了紧急处理。
楼云天这才发现他侧脸有一道蜿蜒的伤痕,正不停地渗出血液。
这孩子长得像是游戏里捏出来的精致人偶,五官精雕细琢,无处不透露着完美二字,但也因此失了些人味儿。配上那道骇人的血痕,蓦然生出些邪气,像是下一秒就会挣脱束缚,把目之所及的所有人都无差别送进地狱。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真的像培训时老师说的那样,他所经历的校园副本在真正残忍的魇境面前根本排不上号。虽不知为什么游戏期间,校园副本莫名脱离了梦管局的监控,但其危险程度充其量算个小孩子过家家。
真正恐怖的副本足以扭曲人的心智,抹杀人性,化人为魔。
他好奇地靠近少年,温柔地拨开那片挡住少年半张脸的刘海,刘海之下藏着一双满含恨意的眸子。
可奇怪的是,当他出现在少年的视野里之后,对方就停止了哭泣。
他试图问些什么,比如他叫什么名字,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要伤林松照,又或是今年几岁。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就要走。
可此时少年却先开口道:“你是谁?”
“……无关紧要的人。”他心中百感交集,最终也没说出自己的名字,转而去问林松照的状况。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少年死死盯着他,就像鹰隼锁定了猎物。
眼神从不可置信的惊诧到失而复得的喜悦,变幻至最后,又重新回到了一种悲切和哀怨中。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少年自言自语般喃喃。
林松照已经被转移到急救室里。
说是急救室,但其实梦管局里的急救场所和大众认知里医院手术室的样子大相径庭。
这里放满不同的医疗效果道具,全是这几十年间从魇境副本中所得,医生也不是单纯的医生,全都是精通这些医疗道具的执行员。
因此救治不需要无菌环境,楼云天得以近距离观看了一场梦管局特色的急救。
这场惊心动魄的急救甚至没有将人全麻,林队全程都喘着粗气,和守在一旁的执行员交接工作。
执行手术的“医生”则是兴致勃勃地盯着病人胸口的血洞跃跃欲试,一连摸出好几个治疗道具,三方会诊商量哪一样最合适,几乎把“手术”变成了实验。
楼云天下意识回避了手术过程,没敢伸着脑袋去看林松照重伤的胸口,而是沉默地垂下眼,脑中依旧是少年的手穿透林松照胸膛的画面。
“手术”结束后,伤员在病床上闭目凝神。
来探视的人趴在门口,隔着窗向里看,犹豫许久,不知该不该进门。
伤员身上的衣衫不是现代的装束,可细究下来也不像是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的主流服饰。或许是什么消失了千百年的少数民族服饰,又或者是什么历史未能记载的边陲小国着装。
他一头乱发长及脚踝,此时散在手术床上,脑后玉器制成的束带松松垮垮地束着发尾,看上去脆弱地像是一碰就碎的琉璃。
他还算清醒,隔着探视窗发现楼云天来了,就让交接工作的执行员将人带进来。
执行员收集完资料后从善如流地告别,说着急把资料交给分析室和审讯科,和楼云天打了个照面就一溜烟没了。
楼云天本来不打算进屋打扰林松照休息,但见人主动喊他,立即心软地凑上病床前去嘘寒问暖。
林松照的声音十分微弱:“我没事的,别担心。”
“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楼云天从没见他这幅样子,剧痛汗湿了脸颊,面色发白,嘴唇失去血色,本来瓷白的肌肤直接呈现失去生命力的灰白。
“放心,我只是很久没睡了,有点累。”说完这句话后,那双夺目的桃花眼渐渐失神。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没有意义的低喃。即使楼云天将耳朵凑到他嘴边也听不清,只能看着他渐渐失去神智,陷入昏迷……
一种油然而生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恍惚间,楼云天眨了眨眼,面前再次出现了熟悉的人影。
血海中,拥有和林松照相同面貌的男人衣袍尽红仍傲然挺立,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横刀于前。
他恶狠狠地冲趁机围攻的妖魔鬼怪喝道:“即使我身死魂销,你们也别想如愿。有本事一起上,给我省点事,好将尔等一并送入黄泉!”
男人已经是强弩之末,此时的威胁只能制止住敌人几息。随着一声兽吼,群起效尤,尖锐的怒号此起彼伏。
下一瞬,铺天盖地的恶鬼妖魔同时向着少年袭来——
“你别在这捣乱,这么点伤,林队不会有事的。”季予行的声音将他唤醒。
楼云天一愣,不由得看向陷入昏睡的林松照:“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一些幻觉。”
“哎呀幻什么幻,你在这耽误人休息,要我说就算有幻觉也得是睡着的这位有吧。”他还想解释,但没说出口就被季予行强行拖出急救室。
“跟你说了没事儿的,走走走,哥带你做心理辅导去——每个新人的必经之路,算你运气好,还没正式开始任务呢就遇见了,早/死/早超/生嘛。”季予行勾着他的脖子,一边走一边说。
出门的刹那,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季予行立刻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男人周身散发出强大的压迫感,他看上去有些风尘仆仆,没空和他们寒暄,只是应了一声,就直接进屋和医疗员攀谈起来。
门关着,楼云天听不清屋里在聊什么,只隐约听到一些争执,他有些焦虑,担心是林松照情况不妙。
还没等他磨磨蹭蹭离开,单副局紧接着匆忙赶来,路过他们俩时还温和地打了个招呼。
楼云天终于找到机会提问:“林队他刚刚昏迷了,没事吧?”
单书臣愣了愣,反应过来这孩子不知道林松照的超强恢复力后解释道:“你放心,他没事的,多半是太累了。”
她让季予行赶紧把楼云天带去心理室,就迅速转身进了屋。
经过这一番打岔,楼云天多少恢复了一些理智,深呼吸之后调侃道:“贵局领导也都是风风火火的,宁鸣声那样是上行下效啊。”
“我还没介绍你就认出来啦?怎么样,局长这英姿,实在伟岸,令人倾佩对吧?”季予行道,“不过我还以为你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呢,没想到那么容易就被我拉出来了。”
“——话说过来,你怎么敢跟这位阎罗王扯上关系的?别是副本里……徒弟,哥看你人不错,给你提个醒,千万别想些有的没的!这朵高岭之花不是一般人,可不敢随便摘!你不知道,过去见色起意的全被收拾得可惨了!你听哥一句劝,安心跟他当同事,时不时看他那脸养养眼就行。”
“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弯的?害,在那张脸面前变弯了也不丢人,没事儿,哥不笑你。”他话音未落,又盯着楼云天的脸感叹,“你还别说,刚见你那会儿还黑黢黢的——篮球打多了吧?这段时间养白了,你小子看着也秀色可餐啊,以后这局草之战还有的打哦~”
“不会说成语就别乱说……”楼云天拍掉他试图碰自己脸的手,“走吧,不是要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吗,老——师——”
“哟,这是害羞了?你小子这脸至于害羞吗,原来不可能没人夸过吧?”季予行凑上来,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着,“我跟你说,这局草每年都有投票,还有根据这个起的局子,听说林松照没来的时候,赔率还没那么大,现在基本毫无悬念都是他——虽然很多人都觉得他应该去选局花,但没人敢提啊。”
季副队压低声音:“现在你来了,说不定这局子能颠覆,我能不能财富自由就靠你了小楼!”
楼云天闻言翻了个白眼,提高声音道:“违规搞这个,你小心进局子。”说罢头也不回地领路走前面。
季予行在后边跟着,一边压低声音骂他,一边大声说些“误会误会,别信这毛头小子,我才不搞什么非法活动”的话。
随着两人的背影离开,急症室的门被推开,一男一女走出来。
女人看着这两个大小伙子的背影笑个不停,男人先开了口:“应该好好提高这群小子的素质培养了。”
“别这么一板一眼的,咱们年轻那会儿有过之无不及。”女人话锋一转,“说起来,林小子这次真险,要不是最后脱身出来,怕就会被困死在那个游戏里了。”
“是啊……咱们去看看那个跟着一起回来的孩子吧,应该还能问出些东西来。”
慢慢走剧情咯,再有两章左右进下一个副本!
10.17补:稍微改动了一点,让人物行为更合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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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