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杨乾时行动极快的喊来理发师傅给他颈后头发咔嚓一刀剪去,心疼了杨乾岁好一阵,但杨乾时却很喜欢,觉得头发精神清爽许多,满意的去办公了。
杨乾岁内里穿着洁白干净的白色长衫,外头扣着件墨黑马褂,他对着镜子左看右摸,直到找来顶黑色西洋帽子扣在脑袋上,看顺眼了,才去登门拜访薛定海。
如今他是想出门就出门,想去哪儿就去哪,看着秋高气爽的天,杨乾岁乘车坐到薛定海租买的公馆,拎着盒名贵的茶叶就闲散地走进了大门。
杨乾时事先通传过,畅通无阻的走进了薛宅上下打量,由于印象不好,他心里有意的连连否认,一会觉得装修土,一会觉得不够敞亮。
楼上办公的薛定海穿着藕白绸缎的衬衣,大氅随性披在肩上,他人没走到,边下楼边说:“好你个杨小四,上次一声招呼不打就走,让我怪想呢!”
“真的吗?”杨乾岁虽然对他心有成见,但面上的礼仪还是维持住了,知道自己是好模样,微笑着说:“薛师座虽说想我,却不见人来。我呢,虽没开口,却拎着礼物就来了,可见还是我更想些。”
“嚯,你这话说的比窑子里的姑娘还好听,行,那我不怪你了。”薛定海手插着兜下来,身后跟着的军官偷笑了一声,朝杨乾岁行了个礼后离开。
“……那谢谢薛师座了。”
这话说的!
杨乾岁想锤他一拳,散步绕道沙发上坐下。
既然是私下里,就不用像正式场合那么拘谨,他把茶叶撂到桌子上,把杨乾时跟他说的话带给薛定海,“杨旅长说,要薛师座对昨个的事情放宽心,调查出来是私人恩怨,盛州的安保问题请您放心,还推荐了手下的李团长给您,说是个敢干敢拼的人。”
其实杨乾岁还并不知道邵振刚被害的事情,只是做到了个传话的功能。
薛定海摸索着下巴听完,明白了这两兄弟的动机,是哥哥在那唱白脸,弟弟再来给他耍美人计,想把他拿捏在手上,他按下不表,笑说:“杨旅长真是事事巨细的人,连这都给我安排好了。”
言外之意是嫌杨乾时多管闲事呢,杨乾岁听出来了,可不得维护自己哥哥,“薛师座初来乍到事情很多,任职之事本也不归家兄操心,是他愚钝,想为师座分担分担,但决定权还是在师座手上呢。”
“哦,照你这么说,我不好说他咯。”
说好话,杨乾岁是强项啊,他摸摸脸,凭着花容月貌巧笑着说:“哥哥人不在这,说他干什么,我坐在这儿,你说我吧。”
“说你?我倒还舍不得。”薛定海被他逗乐,大手一挥说道:“正巧这会得空,咱们俩出去玩儿一趟。”
“出去玩儿?”杨乾岁打起了兴趣,跟上了他,“去哪儿玩儿?”
“梨园听戏?”
薛定海也不知道盛州有什么好玩儿的去处,想想也不好带这个小青年去赌场烟馆之类的肮脏处,去听听曲也是很高雅的。
昨个参谋还跟他讲说,杨乾时是爱听戏的,时常光顾梨园一掷千金,他想亲兄弟嘛,兴趣也许大差不差。
梁府逢年过节的也会请戏曲班子去后院唱戏,京戏越戏黄梅戏,什么都有。杨乾岁最爱听的一出就是桃花扇,最爱的旦角就是李香君。
第一次看完主角二人多年后难得重逢却又双双坠入空门,十几岁的杨乾岁惆怅万分险些要掉泪,觉得两人如此相爱却又不得圆满实在可惜。
可杨乾岁还没去过梨园戏台子那看过,跟着薛定海的排场下车,戏园子的经理就早来门口问候了,憨态可掬的抱手笑着有请他们二位上到楼上雅座。
园子内是极热闹的,一楼站满了前来听戏的人,灯光昏暗,透过红帘帐若影若现,人声吵闹着,直到走去二楼才安静了些许。
“耶?这是准备唱哪一出呢!”薛定海抖了抖披风,跟杨乾岁面对面坐着,杨乾岁跪坐在位置上,趴在二楼的红木栏杆上好奇地往下瞅。
只听坐在台旁的乐曲班子起范,有一小厮上台报幕,他听,是个叫李兰花的角儿,要唱一曲贵妃醉酒。
他脑袋倚靠着围栏,专注的看,身着戏服的角色施施然迈着步子登场,举手投足的身段,那叫一个美不胜收。
李兰花唱腔婀娜,神情多姿,挥着袖子转身起舞,让杨乾岁看的目不转睛。
薛定海分明才是提出来看戏的人,他却没杨乾岁这么专注,看着看着打哈欠犯困,开始专注的喝茶,品尝桌上的果脯蜜饯。
果然自己还是个粗人,欣赏不来这种高山流水的东西,他瞅着还没军校里的文艺表演好看。
想起这个,他把丢了魂的杨乾岁喊了回来:“诶,杨小四,杨小四!小林昨个跟我说,你想去留学去?”
“啊?哦,嗯,”杨乾岁抽空回了他一声,“我哥说让我去陵山的讲武堂去学。”
“真的?你要去陵山上学?诶呀,陵山是个好地方呀,”薛定海提起家乡就很开心,他用叉子叉起一块杏子果脯喂给杨乾岁,“你去了一定会喜欢,陵山烧饼,陵擀面,啧啧啧,好吃。”
杨乾岁凑过来吃了,酸的皱眉。
台上戏毕,台下的人声鼎沸,掌声如雷,杨乾岁也跟着鼓掌称好,看见人纷纷拿银票团成纸团扔到台上打赏,顿感囊中羞涩,低头瞄向薛定海,一切尽在不语中。
薛定海看他这眼神,挠挠脑袋,喊来了戏班经理,清清嗓子后打了个响指:“我对面这位杨先生,打赏五万元,给台上的……”
叫什么名来着?
“李兰花。”杨乾岁提醒。
“李兰花。”薛定海重复,站在身边的副官立刻写好了支票递给经理。
赵经理赶忙收下,没一会楼下即刻有报幕小厮喊到“二楼雅座杨先生赏五万大洋,老板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还在台上谢幕的李兰花往楼上看去,看见经理陪同的薛定海杨乾岁他们,逆着光歪歪斜斜的身影看的不清,依然朝他们欠了欠身子。
杨乾岁对钱没概念,不晓得一块大洋能买二十斤大米,只觉得小兰花看自己了,真好,就美滋滋的笑。
不久散场后,薛定海点上一支烟,听闻杨乾岁不抽,就强硬的要塞到他嘴里给他尝尝,杨乾岁推辞不过,又十分好奇,半推半就的咬上。
薛定海亲自屈尊给他点火,他不明就里的嘬了一口,一股难品的酸味弥漫在嘴里,呛进了鼻子,让他捏着烟身吐了出来,抗拒的摇摇头。
“苦的,拿远点。”杨乾岁嫌弃的把烟灭了。
薛定海说了句不识好歹,自有他的一番长篇大论,“你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去了讲武堂怎么办?扛得动十几斤的枪么?几里地几里地的让你跑,我看,悬啊。”
“吃苦是吃苦,抽烟是抽烟,难道非得沾上点陋习,人生才算圆满么?我就是想做个好青年。”杨乾岁顶嘴。
他虽然不自大,但也自视高,觉得父母给了他这样十全十美的身体和相貌,自己也要好好做人,才算报答他们。
薛定海没有嘲笑他,反而意外的说:“不错啊,有这份心就是好的了。”
难怪都说歹竹出好笋,杨乾时身边养了这样一个有志气的弟弟,真让人痛心,要是能把这俩人掰开,把杨乾岁拉到自己这边儿来养就好了。
薛定海有了这个想法,手摩挲着下巴笑了。
他给杨乾岁送回家去,车上跟他提了一嘴,“安辰县匪情不断,你哥带兵剿匪去了,这几天不回来,你一个人在杨宅注意安全呐。”
“好意我领了,不过我们门口几十个警卫,他们可不是吃白饭的。”
杨乾岁认为他这话说的突兀,没挂心上,薛定海看他走远,揉了一通心口,感到一阵肉疼。
现在五万大洋对他来说实在是九牛一毛的钱,但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花出去,让吝啬抠门的薛定海难受得很。
“这得卖多少报纸啊……”他怅然若失呢喃,把嘴一撇,跟身边的副官交代了一些事。
他如此这般的讲了一通,随从点头,下车离开,坐在这里的薛定海哼哼一声。他可不是什么大款,那个戏子收了他的多少钱,就得给他卖多大的力气,别想跑。
当晚杨乾时的确没回家,杨乾岁挠挠头有些担心,询问了声下人,都说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于是放下了心。
荒唐度日,临近晚上,他躺靠在沙发上,一个卫兵来报。
“李先生找人?什么李先生?跟他说我哥今天不在,叫他改日再来。”
杨乾岁躺在沙发上正翻看着今日报纸,几个文人在刊上互相问候祖宗,他正学习着这骂人不带脏字的方法,听人名陌生,就摆手不予理会。
李先生,他哪儿认识姓李的……呀!杨乾岁坐起来,喊住了卫兵,“等等,让人进来!”
一男子穿着雍容飘然而来,赫然是前些天唱戏的李兰花。
他卸妆后干净柔美,雌雄莫辨,含着笑意走到了畏惧的杨乾岁身边坐下,嗓音细而清澈,披着白貂外套走来,“杨先生,还记得我么?”
“你?李先生,你来这儿做什么?”
看见李兰花,杨乾岁觉得很奇怪,他放下报纸糊里糊涂的跟人握手,李兰花笑而不语的观望了一番,看客厅中的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下人,才轻笑道:“听语气,杨先生不欢迎我?”
这倒也不是,杨乾岁还是很爱听他唱戏的,今天的贵妃醉酒惊为天人,杨乾岁摇头,只见李兰花眼若春波地盯着他,手攀附上了他的腿。
“趁夜拜访,自然是想跟杨先生认识认识。”
被他碰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杨乾岁悚然,他移开了李兰花的手,“认识……倒不必了,台前幕后,还是留些距离。”
李兰花身上散发着幽香,吸一口就犯困,他倾轧上前,意外的说,“杨先生,你怕我?”
“不,只是——你不必靠我这么近。”
杨乾岁炸了毛一样挪到了沙发的边边上,李兰花随手脱下外披的大衣,完全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熟络,他嗔笑地看杨乾岁,像在怪他故作矜持,伏在他耳边说:“别担心,您给的价钱,足够我们相好一场了。”
“相好?”杨乾岁发晕,“谁?我们?”
“是呀。”李兰花满意地抚过杨乾岁额前碎发。
“白日匆匆一眼,没想到杨先生是这样白瓷玉器般的青年才俊,荣幸之余,自叹不如。”李兰花看杨乾岁是老鼠看猫一般的眼神,露出黯然的神色,“莫非,杨先生变了心?”
“李先生,你误会啦,我是第一次去听你唱戏,不知道这些东西。”杨乾岁急着摆手,躲无可躲后站了起来,跺脚道:“我无心和你发生什么,更别说什么相好了。”
李兰花听他这么说,收拢了一番衣领衣袖,淡笑着坐回了位置,看杨乾岁避之不及的模样觉得好笑,难道怕自己吃了他么?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李兰花心平气和,手缠绕着衣服袖口上的流苏。“还望杨先生不要避我如蛇蝎一般——既然您是正人君子,我们也可以说些正经事,比如杨旅长。”
“我哥?你还认识他?”
“在盛州,没人不知道三爷。”
李兰花拍拍身旁的空位,杨乾岁小心地坐过去,他总害怕李兰花扑上来把自己吃了,逗得李兰花笑的花枝乱颤,“您真是可爱,跟你哥哥完全不一样。”
他用手捏杨乾岁的脸,浓浓的大烟味让杨乾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梁叔叔身上就是这种味道,他知道这是刚吸大烟。
杨乾岁揉揉鼻子屏住了呼吸,询问道:“我哥怎么,你刚刚说。”
“是前阵子邵旅长那事,你帮我给三爷通传一声,邵振刚虽死,但他有一儿子寄养在了富商沈家。这事隐蔽,原是姨太太不受宠,孩子生下后算出来跟邵旅长命数犯冲,才送给了别家,我也是结交沈家小姐后,听人醉后得知。”
李兰花换上了认真的模样,“斩草除根的道理,我想三爷比谁都清楚。”
杨乾岁听的一头雾水,什么邵旅长的事,什么斩草除根,李兰花看他犯迷糊,就给他说明了来龙去脉。
“……当晚邵旅长家十口人挂在门口,随风飘荡,足足挂了一夜,才被警卫撤走,闹的城内人心惶惶,您没去看过?”
看杨乾岁点点头,李兰花笑咪咪地说:“血溅数尺,可怜极了。”
杨乾岁听后沉吟。
原来哥哥没有吃闷亏,把邵振刚和他的家里人都杀光了。
这是不对的,而且相当不厚道,违背了道德纲常。
杨乾岁纠结的拧起了眉毛。
不过邵旅长实在可恶,死了也不为过!他侮辱了他们杨家,哥哥只是做了杨乾岁不敢去做的事。家人虽说无辜,然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应该的,哥哥哪天要是被寻仇,自己也愿意跟他一块被杀。
所以他哥做的没错呀!
“邵旅长他自作自受。”他下了定论,“说我们家坏话的,就该死。”
李兰花听后失声大笑,揽住杨乾岁的肩膀,笑倒在他身上,杨乾岁不明白他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这个李兰花,唱戏的时候风风光光,私下里怎会是这样一个有些疯癫的人?
“行了我记下了,天色不早,你该走了李先生!”杨乾岁看他赖着不走,焦心的直接开口赶人了。
“想让我走?那杨先生亲我一下。”李兰花侧过半张脸。
简直是水性杨花,杨乾岁脑海里浮现出这个词,不情愿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李兰花得寸进尺,要另一边脸也亲一下,看惹恼了杨乾岁,又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压在杨乾岁身上用手捏他的脸。
杨乾时进来时,就看见两人在沙发上打闹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