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家里条件不错,住的是个复式楼,中式风格装修,以红黑色木制家具为主,格调高雅,简朴优美,像是传统书香家庭的屋子。
屋内收拾得整洁得体,想来是这家人都过得比较讲究。
一楼是客厅、厨房和小狼的私有领地,那是客卧改造的“狗卧”,这会儿小狼知趣地自娱自乐,没打扰这边。
二楼是两间主卧和一间书房。
吃过饭,孟夏带杜衡去了二楼书房,书房里浸着墨香,灯火暖黄。
房里有两个木制落地式书架,各占据了一整面墙,书架上不少书书脊都裂开了,还有些纸张泛黄得厉害,应当很有些年头了。
杜衡清瘦的手指拂过架上的书,目光在上面流连,由衷叹道:“你家的书好多啊,我能翻开看看么?”
“想看就看啊,书摆这儿又不是作装饰的。早年我外公是知识分子,家学深厚,所以我大概也可以算是书香世家咯。”
“难怪你这么优秀。”
“……只可惜十年浩劫,外公他被整得没了人样,去世的时候,外婆还怀着身孕,大着肚子悄悄去收的尸。”
……
那是个冬天。
没人比她更懂得北风如何刺骨,没人比她更懂得痛苦如何灼人。
丈夫被一群腰间束武装带、左臂佩红袖标的年轻人架了“起飞式”,剃了“阴阳头”,胸前挂了个羞辱性的牌子,她看不清那牌子上写了些什么。
起风了吗,怎么刮得眼睛生疼,流泪了吗,怎么她感觉不到呢。
她看见自己的丈夫跪在闹市区供人唾骂,又被架起来游街示众,数不清有多少个巴掌扇在脸上、多少记棍杖抽在心口,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
造孽啊……她的丈夫不过是个读书人,他没有那么高的政治理想,犯不着“文死谏,武死战”。他不过是想为中华优良传统文化正名,他不过是要守着文人最后一点清高,他不过是振臂高呼:“吾辈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啊”……
她看不清那些人脸上偏执疯狂的“正义凛然”,她只看见丈夫所过之处,满地猩红,他皮开肉绽、体无完肤,他满脸血污与泥泞,唯有双眼漆黑明亮……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人群散去后,夜深人静时,悄悄敛了那早已冻僵的尸骨,埋在山脚,她记得他说过:“若吾死去,埋于远山,吾身将化为山岗,此为不屈之脊梁……”
那年冬天真冷啊,冷得人眼泪都流不出来。
然而命运从不吝啬它的残酷。
她诞下一对双胞胎,也就是后来孟夏的母亲余小青和景秀的母亲余小红,而家里又并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只有她一人靠着没日没夜地蹬三轮车,硬是把闺女都送进了大学。
到了这个份上原本也该歇下来享享福的,可是常年不分昼夜的劳累、风里来雨里去的蹬车、咯血也舍不得花钱看病,她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
从确诊肺小细胞癌,到去世,只花了一个半月。
命道无情。
......
余小青毕业后和大学校友兼现任丈夫孟影领了证,因为工作原因定居长林。
余小红毕业后在北京找了工作,与景道然相恋、结婚,景道然是某公司的销售部经理,再后来便有了景秀,一家人过得还算富足。
景秀小时候异常聪明,五岁入学,小学阶段跳了两次级,九岁收到北京一所名牌初中的橄榄枝,仅用一年就完成了初中学业,而后出国留学,举家迁到国外。
所有人都感叹:“这就是天纵奇才!”
然而在北京这样快节奏的大城市,人人都忙碌着自己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于谈论斯人斯事的兴趣越来越淡,渐渐的,不知是哪一阵风,就把最后一点余声吹散,再无人记起了。
三年后回国,这一家子悄无声息地定居长林,让13岁的景秀和15岁的孟夏在长林中学同班读书,以便相互照应。
各中细节,外人无从知晓。
那个混迹在球场的大大咧咧的女侠,曾也是一代神童,风光无两。
花开易见落难寻。
……
“那这些书……”
“有些是我外公传下来的,当年没办法,把书藏到墙里怕给人瞧见,平反之后外婆把书挖出来,书倒是都保存得不错,只有些许受潮而已……还有些书是后来买的,外婆她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外公留下的书她一本都舍不得卖,平时挣的余钱也基本都用来给孩子买书了。”
杜衡点点头,没再说话。
……
“我能借这本书看看么?两周之内还给你。”杜衡手里拿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当然可以……等等,你确定要看这本吗?”
“嗯?这书有什么问题吗?”
“嗐……我主要是觉得这种反乌托邦文学嗯……看多了容易抑郁。”
“我觉得还好啊,这里面的心理描写挺有特点的。”
“是吗?我之前大概看过一点,后来实在有点……看不下去,哦对,还有那本《一九八四》也是,不太喜欢。”
“嗯,正常,个人喜好不同而已。”
……
两人又聊了会儿,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余小青切了盘水果端进书房,说:“杜衡同学啊,这天有点晚了,我听孟夏说你家住的远,这明天就周一了,要不今晚就在我家睡,明早一起去上学?”
杜衡一时有点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那太麻烦阿姨了,我可以回学校住的。”
“唉哟这么客气干啥?不麻烦不麻烦,学校哪能有家里睡得舒服?我们家孟夏难得带同学回家吃饭,想必你是他很投缘的朋友了,就不要跟阿姨见外了哈。”
“这……”杜衡转头看向孟夏,后者疯狂暗示他点头,于是也就不再推辞了,应了声:“那好,谢谢阿姨。”
余小青:“欸这就对了嘛,阿姨看着你就高兴,这孩子模样长得清秀,人也斯文讲理,这才像个读书人的样子嘛,不像我们家孟夏,野惯了,没点正形儿。”
孟夏听不下去了:“哎哎哎说谁呢?到底谁是亲生的?合着我在家里就一点地位都没有是不?”
“唉哟被你才发现?是的,你没地位。吃完水果记得洗碗,厨房里那一堆都收拾干净,还有,不要想着叫杜衡同学帮忙,自己搞。”
“……臣,遵命。”
……
半小时后,看着在厨房系着围裙洗碗筷的孟夏的背影,勤恳如老黄牛、贤惠如贤夫良父,杜衡实在是绷不住,哈哈哈笑出了声。
孟夏一脸幽怨地回头瞪他,却也没绷几秒,噗嗤笑了起来。
这是自二人认识以来,孟夏第一次见到杜衡“开怀大笑”,嗯……虽然笑的对象是自己,但是也还是让人很开心,由衷的,像是心里装满了蝴蝶,只需轻轻一触,便全飞了出来,绚烂如织。
睡前,两人坐在窗边看了会儿星星,窗外星光璀璨,月色竟险些被掩盖过去。
孟夏支起一条长腿,另一条随意地摇荡,侧脸看向窗外。月色让人显得温柔,眸子里有微光在闪动,似是流淌的星河点缀夜空。
……
“我从小就喜欢这样看星星,我相信那句话。”孟夏说。
“哪句?”
“仰望星空的人,终归于星空。”
“挺浪漫的。”
“是吗?可我觉得近在身边比远在星空浪漫。”
……
是夜,杜衡和孟夏再次躺在一张床上睡觉,这回是柔软舒适的大床。
孟夏这些天当连长比较辛苦,是真有些控制不住睡意上涌了,不一会儿便入了梦乡。
杜衡则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窗外些许星光撒了进来,落在这漆黑沉静的眸子里。
他轻轻地说:“你是,我的光。”
孟夏好似被惊动了,又或许是在梦里说着话,哼了一声,没醒,朝杜衡翻了个身,手无意间握住了杜衡的。
手很暖,人亦然。
谢谢观阅,祝愉快。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出自张载《横渠语录》,当代哲学家冯友兰将其称作“横渠四句”。
“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出自关汉卿《窦娥冤》。
“花开易见落难寻”出自《葬花吟》曹雪芹
补充:
1、“咯血”和“咳血”是差不多的意思,西医一般用“咯血”,是指血从气道随痰咳出。
2、肺癌是常见恶性肿瘤之一,文中提到的肺小细胞癌约占原发性肺癌的15%~20%,生长迅速、转移早,是肺癌中恶性程度最高的一种,5年内生存率仅1%~2%,约70%的患者首次确诊时就已是晚期。肺小细胞癌目前已明确和吸烟有关(当然余家姐妹的妈妈不是因为吸烟,影响肺癌发病的因素有很多,她是常年不分昼夜的劳累+工作环境不好+久病不治才导致这么严重的)。
3、重点!希望大家关爱身体健康,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若有不适,请及时就医,勿听信偏方,勿在网上乱查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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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