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是个性格很好的女孩子,热情大方,爱玩爱闹,也会上课吃零食,“弄丢”作业本,在女生团结一致,把男生按在地上打的小时候,她也和林舟徐森淼一样,有着很多手拉手上厕所的小姐妹。
这样的日子填满了前半个小学时光,直到惹人烦的坏小子们逐渐抽条,开始单肩背包耍帅,于是习以为常的捉弄不再是单纯的找事儿,男女生之间的气氛微妙起来,姜宁和其他女生之间的气氛也微妙起来。
找不到具体缘由,能够回想起的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语文早读,她不小心碰洒了同桌的水杯,同桌夸张地站起来抖弄书本,一边抖一边质问:“你干什么呀,书都没法看了。”
姜宁的道歉卡在嘴角,没能插进细密的埋怨里,下了课,同桌拉着后桌去晒已经干透的语文书,再下了课,后桌的同桌也跟了出去,第三节体育课,体委组织大家练习“花样跳绳”,队伍一哄而散,各自结组,五分钟后只剩下了姜宁。
姜宁有自己的热情,你愿意和我当朋友,那我全心全意对你好,她也有自己的脾气,学不会平白低头,死也不肯让步。
于是独自站在操场中心,听着体委徒劳地喊着:“还有人没有搭档吗?”
一带一的小组看戏,二带一的小组装死。好在林舟和徐森淼被扣下帮老师数卷子,姗姗来迟,这才拯救了落单的姜宁。
从那以后,落单成了姜宁的常态,往常冒着被老师骂的风险也要交头接耳的玩伴们,突然被毒哑了,轻易不肯开金口,只有在男生上前时才会主动热情,大声嘻闹着:“姜宁,XX找!”
两方僵持了一年,谁也不肯求和,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不愿掺和,只有徐森淼和林舟“迎难而上”,没事就陪姜宁上厕所,不让她独自面对楼道里难堪的哄笑。
自从借着艺术节的由头攒了个破冰局,徐森淼周五排练前啥也不干,先喝一整瓶水——她忙死了,不仅得拉琴,还得当场控。
在场八个姑娘,除了姜宁都没有舞蹈基础,偏偏他们班抽签抽中了最难的剧目,别的班跳《快乐崇拜》,群魔乱舞,她们班要演春日里的禾苗,要笑、要美、要灵动,要演出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劲儿来。
老师耐着性子教了几遍,嗓子都喊哑了,顶着一脑袋黑线嚎叫:“是禾苗!禾苗懂吗!不是大泥鳅!”
全年级八个班,老师不能只盯着一拨泥鳅,于是一小时的体活课,有四十分钟都在上自习,老师一走,徐森淼就要开始热场子了,姜宁和女生间有一层化不开的冰,她得当那把会说话的锤。
禾苗的动作又碎又柔,记住“五六七八”的功夫,就能忘记“一二三四”,没人手把手做示范,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做了两遍做不下来,就开始偷懒了。
徐森淼在一旁盯着,看见有人要往地上蹲,就适时的架上琴填一段旋律,引导着说:“我记得这里是先往左转,然后才抬手的,对吧。”
姜宁站在角落里,被她的眼神一问,踮起脚做了一遍,一旁几个女生照猫画虎,也跟着转了个圈。
老师一天教八小节,每个小节能拆出十六个动作,徐森淼活像个提词器,教室里情绪稍一变味儿,她就得开始调气氛,得顾及每个人的状态,又不能目的太明显,要调动姜宁的积极性,也要给其他人表现的机会,一颗心操成八瓣,比做数学卷子都累。
这块冰渐渐被敲出了裂纹,眼见时机成熟,埋伏已久的禾苗林舟握起了锤,在平转把自己绊了个狗吃屎后无助地问:“姜宁,你能教教我吗?”
林舟起了个头,一直偷摸学习、不好意思主动开口的其他人也都凑了上来,动作虽然都记住了,但这株苗儿腿弯不下去,那株苗儿胯使不上力,各有各的苦恼,各有各的请教。
姜宁好性子时很好说话,尽心尽责地帮忙扣动作、喊拍子,没有好为人师的桀骜,又大方又谦虚,女生们闹够了别扭,心里也认了自己的错处,先前无缘由的疏离渐渐淡了,窗外的花一开,屋里的花吵吵闹闹的,又亲近起来。
姜宁家里经营着一家美妆分销店,口红一类妈妈不准乱动,说是对小孩子不好,但是小镜子小梳子多得是,可以随便拿,女孩们礼尚往来,得了漂亮的折叠梳,转头就会塞给姜宁一本便利贴什么的,绝不占人便宜。
再看见起哄的男生,也不阴阳怪气了,反倒会战斗力十足地呸上一口,翻个白眼,坚定站在姜宁这一边。林舟不擅正面冲突,撞见这种场合,往往站在后排,和徐森淼咬耳朵。
新的追求者是个小有名气的“帮派老大”,二年级砸窗户,四年级拉电闸,三天两头上学校白榜,别人随着年纪增长生出了羞耻心,他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了小弟们的附庸,极为自满,整日翘着个二郎腿半躺在拐角平台上,露脚踝、吹口哨,自以为是帅哥。
姜宁烦得很,快步走了,挽着她手的小姐妹回头瞪了“帅哥”一眼。
林舟远远看着,和徐森淼嘀咕:“你说男生追女生,为什么只看女生的长相啊。”
周围太吵了,徐森淼没听清整句话的重音,以为她要说外在美不如心灵美之类的,刚要开口,就听见林舟嘀咕道:“也要看看自己的长相啊。”
那次艺术节后,姜宁和她俩亲近起来,林舟发同学录时,最好看的那张给了徐森淼,第二好看的就给了姜宁,三个人路上遇见,偶尔也会结伴回家,不过只是一起走到公交站,姜宁一个学跳舞的,对运动过敏,能坐着绝不站着,等到天荒地老也要坐车。
林舟尽力压制着让她茫然的占有欲,洗脑似的给自己讲孔融让梨,劝说自己要学会分享,在楼下遇见,也肯拉着姜宁加入她和徐森淼的喂猫小队,给她介绍自己的小伙伴们。
——“这只乌云盖雪是老祖宗,院儿里的猫不是她的孩子就是她的孙辈。”
——“那只雪里拖枪是挑食大王,罐头零食统统不吃的,只吃猫粮。”
刚下过雨,地上有泥,姜宁站在干净些的石砖上问:“罐头不是更好吃吗,它好傻哦。”
徐森淼想了一会儿,指向树后面凌乱的废纸盒子:“也可能是舍不得吃,都留给自己的孩子了吧。”
林舟出神地盯着徐森淼指向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问:“猫罐头真的比猫粮好吃吗?你俩尝过吗?”
姜宁一脸震惊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吃错了什么药,徐森淼则习以为常地抿了下嘴,知道林舟的好奇心又乱窜了,于是默默把一旁的罐头收好,熟练地转移话题,搬出了奶奶这个永恒的救兵。
她看了一眼上午摔坏的表,认真地说:“该回家了,奶奶说两点半之前回家,可以吃冰镇西瓜。”
林舟就吃这套,立刻拉着姜宁和徐森淼往家跑。
她依旧不希望徐森淼和别人玩,但也退了一步,准许三个人一起玩。她和徐森淼吃西瓜喜欢学动画片的样子从中间咬起,被蹭成小花猫,姜宁则规矩很多,吃西瓜要切成块,要用叉子。
她们可以三个人一起玩,但徐森淼不能用叉子吃西瓜,这是最大的让步。
然而现在,徐森淼不仅用叉子吃西瓜了,吃西瓜还不叫她了,林舟看着徐森淼一放学就去找姜宁,看着她们俩一起练习,一起回家,就特别不想说话。
她独自一人踩着碎砖回家,哪块儿路不平整往哪儿走,突然认可了她妈先前逗她的话。知女莫若母,林舒恩说她:“气性这么大,真该学唢呐。”
唢呐是比钢琴好,唢呐她背得动。
特长生考试安排在五月底,于是林舟过了一个完完整整的糟心春天,考试结束她们仨被徐奶奶喊到家里吃双皮奶,几个人开了电视找电影看,听见徐森淼和姜宁聊着要看新出的柯南,林舟又不乐意了,遥控器按得滴滴响,说要看鬼片。
看柯南都不敢睁眼,看什么鬼片啊,徐森淼怕她后悔,在一旁劝:“最近新出的我都看过了,没有好看的,算了吧。”
姜宁看了一眼满屏脑袋的电视屏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跟着摇头:“是啊,怪吓人的,还是看别的吧。”
林舟只是一时闹性子,脑子没捂住嘴巴,徐森淼搭了个台阶,她原本可以顺坡下驴,结果姜宁一开口,她又原地立正了,就要看鬼片,非要看鬼片。
徐森淼一向顺着她,随她去了,姜宁大她俩一岁,自诩是姐姐,也不和她计较,那几年《午夜凶铃》的风潮还没过去,鬼片市场一片繁荣,虽然制作粗制滥造,没剧情没逻辑,但血浆都没少买,视觉效果拉满。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平均每十分钟死一个人,死法各异,鬼这个笼统的品类被细分,有被手提包夹掉脑袋的鬼,有被鱼线吊死的鬼,有被头发捂死的鬼,还有被做成人彘,全程在地上蠕动的鬼。
不同的鬼怨念不同,武力值不同,但无论哪一位,伴随背景音乐闪亮登场,都能给林舟吓出一身白毛汗。
徐森淼看过一遍,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解着剧情,姜宁看着娇气胆小,实则又挑剔又爱较真,非说人家鬼假发套戴歪了,完全不在状态。
只有林舟吓得直抖,鸡皮疙瘩一层又一层,但她自己选的电影,吓哭也要看完,全程没有捂眼睛,也没有上厕所——等她真的想上厕所时,也不敢去了。
这天周自行随团演出,不在家,林舒恩回老家办事,也没回来,林舟早早上了床,不敢睁眼也不敢翻身,板砖一样定在靠近墙角的位置,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挨了两个小时也没能睡着。
浓稠的夜色中声响被无限放大,微弱的风声里似乎有人说话,路过的野猫叫了一声,似乎是院儿里最馋嘴的那只小玳瑁,林舟紧攥着被角,感觉关节已经被攥出了痛觉,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她害怕。
林舟小声哭了好一会儿,花了全部的力气才敢睁开眼,她哆嗦着拧亮了床头灯,被光线晃了眼也来不及挡,抓救命稻草一样抓起了桌上的座机,夜深了,大家都睡了,可她实在忍不住,还是拨通了徐森淼家的电话。
好在徐奶奶近些日子睡得沉,没有被吵醒,徐森淼声音有些哑,刚“喂”了一声,就听见林舟稍稍抬高的啜泣,女孩窸窸窣窣的呼吸声和微弱的鼻音夹杂在一起,听起来格外可怜,像是一只受惊的猫。
“小淼——”她哭道。
那是徐森淼第一次深夜离开家,林舟缩在床上,把自己团成了一小团,见到她来哭得更凶了,抑制不住的泪水擦过脸颊,滚进了白色睡裙的领口。
房间只有一个枕头,两个小孩子靠得很近,徐森淼学着小时候奶奶哄她的样子,轻柔的、缓慢地拍着林舟的后背,于是鬼怪邪祟不近身,两份温度不同的心跳慢慢趋于统一,趋于平稳,林舟紧绷的身体终于缓和,声音还是抖的,但已经不哭了。
“再也......不看鬼片了。”
徐森淼笑了一声,惹来抗议。
“不准笑。”
“好,不看了不看了。”
姜宁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姜宁手里的小玩意儿也越来越多,这些日子隔三差五的,就会给林舟和徐森淼带香水小样玩。见她俩把香水当花露水喷,姜宁愁得不行,手把手教着:“错啦,香水是要喷在耳朵后面的。”
于是林舟和徐森淼喷完,总要嗅一嗅对方的领口,煞有介事地分析:“是铃兰!”
徐森淼扇了扇风:“是茉莉吧。”
林舟小声嘀咕:“就是铃兰。”
徐森淼退了一步,商量着说:“那前调是铃兰,后调是茉莉。”
姜宁在一旁听着,一脸莫名其妙,心说粉色盖子上写的不是rose吗。
学校里老师们瞪大了眼睛盯着毕业班,谁臭美谁挨骂,林舟不会在校张扬,只是睡前玩一会儿,把枕头弄得香香的。一瓶小样只有一点五毫升,林舟舍不得用,每次只肯喷一下,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嗅到细微的花香。
徐森淼轻轻拍着她的背,窗外传来淅沥沥的水声,春末夏初,落雨了。
林舟挪了挪,从被子里探出剩下的半个脑袋,抱着徐森淼的胳膊,深深吸了一口气,暗香浮动,她忽然觉得万般熟悉。
不是植物园里见过的铃兰,也不是徐奶奶养在阳台上的茉莉,而且爸爸会买给妈妈的,红色的、鲜艳的、炽烈的
——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鬼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