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缕缕薄烟横在天际,一只灰色的鸟雀自屋脊掠过,留下一道孤单的残影。
两个丫鬟路过,朝这边投来打量的目光。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月洞门,许羡春原是带着防备刻意拉远与他距离,他话里的伤戚和小心翼翼,让她的冷漠难以为继。
“你让我远离你、忘记你,我尝试过,可实在无能为力。你在我面前,我没法无动于衷……”他躬身,牢牢盯着她,眼底压抑着缱绻和渴求,“我不招惹你不打扰你,求你能不能多看我一眼,别再这般疏远我?”
而她连日来的视而不见,叫他心都要碎了!
许羡春抿了抿唇,受不了他这样的注视,只好将目光仓促落在廊下的羊角灯上:“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犹记得八月里半年不见的穆容景回来,锦衣玉袍,清贵矜雅,这才过去多久,倒像是被她折弯了脊背,可怜卑微,哪里还有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垂下头,整个人颓丧不堪:“对不起,我只是……”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她放轻了声音,到底还是心软了:“只要你别再胡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穆容景倏地抬眸,眼中微光闪烁。
许羡春知道自己的脾气,面对许家人,尚能硬气的反驳几句,无非是因为自己嫁了人,不必受他们的磋磨。而她与穆容景之间没什么过往恩怨,偏偏对他却狠不下心。
看到他脸上的希冀,她忍不住提醒:“我跟你大哥虽然没了关系,到底明面上还是你嫂嫂,该有的分寸总不能少。”
再像那天一样亲她,传出去他们俩就彻底洗不清了。
穆容景听她语气尚算温和,稍微放了心,心中虽难受,还是听话的点头:“好……”
他朝思暮想,爱而不得。她能冷漠无情把他拒之千里,他却不能如此洒脱,始终把自己陷在泥沼里难以自拔。
身后的客房里,如意出来,听见开门声,许羡春淡淡瞥他一眼:“回去吧,我妹妹明早就走了,没什么好帮忙的。”
“那我先回去了。”他不舍望着她,眸中情意几乎要溢了出来,在如意接近时,他终于转过身去,留下一道颀长单薄的背影。
许羡春浑身一松,在寒风中呼出一口绵长的白雾。
如意伸长了脖子往外看,疑惑问:“二公子怎么来了?”
许羡春面不红心不跳,摊开手:“他来送药。”
如意惊讶:“二公子真是心细。”
把药拿给如意给许寇春敷上,眼看到了晚膳的时辰,也没去偏厅,叫厨房做了两个菜陪她吃了,说好明日送她回去。
然而许寇春夜里风寒发热,浑身滚烫连床都下不得,许羡春再绝情,此时也不能狠心赶她走。
天蒙蒙亮时请了大夫来看,等她吃了药睡下,才想起误了向公婆请安的时辰。
匆匆收拾好过去,却见吴氏由婢女伺候着正要出门。
许羡春屈膝:“儿媳来迟了,请母亲恕罪。”
“不敢。”吴氏抚了抚鬓,横她一眼,阴阳怪气道:“如今你翅膀硬了,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婆婆,我是不敢使唤你了!”
说罢,直接越过她出了门。
许羡春无可奈何地叹声气。
金陵世家的夫人们常有邀约,穆家如今风头正盛,吴氏自然少不得人巴结,请帖送来,她得看看对方的身份才决定去不去。
今日是江南转运副使夫人约好临江品茶,吴氏这才出了城,席间少不得有人夸赞穆家两子大有所有,前途无量。
吴氏心中得意,受尽瞩目。
一直到下午,筵席方散,各自离去。
走时落了帕子,叫丫鬟回去取,略等会儿,听见帷幕后传来一声奚落:“也不知在得意什么,那穆二有几分本事,将来能混个名堂。可惜长子娶了个不下蛋的鸡,家业再大又如何,说出去还不是叫人笑话。”
“就是,谁不知道穆家大儿媳中看不中用……”
两人说着嘲讽的话,一路走远。
吴氏站在那里,几乎咬碎了牙。
穆容修膝下无子,一直是她的遗憾,早两年尚未放在心上,以至于今日叫人这样嘲讽。
早知道许羡春不能生,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进门,平白惹人笑话。
丫鬟取手帕回来,被她蓦地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面色铁青:“我们走!”
*
出门前,穆容修从小翠手里接过披风,替她仔细穿上,忍不住说:“今儿天不好,怎么想着要出门?”
素素柔柔一笑,伸手摸摸自己的肚子:“我想给孩子做些衣裳了,你陪我去逛逛好不好?”
她如今孕三月余,稍显怀些,隔着衣裙已经能看见微凸的小腹。
想到来年五月就有孩子呱呱坠地,穆容修顿觉心中激动,便也就依了她。
下台阶时,他伸手搀她一把复又收回手。
如今两人偶尔出门,穆容修有所顾忌,在外与她没有多亲密,素素也听话并不贴上来,今日一反常态挽着他的手。
穆容修一愣,下意识地想推开,素素突然说:“大公子如此嫌弃,是不喜欢我了?”
他看着她受伤的神情,莫名心疼,哪里舍得放开她,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当然不是。”
晨起还晴朗的天,午后蓦地阴沉下来,吴氏今日没乘马车,走了一阵吹了会冷风,心里的怨气还没散。
正想着回去和穆申商议让儿子休弃许羡春另娶,下一刻就看到穆容修与一女子相携走在前面。
第一眼,吴氏还以为他是和许羡春一起,待瞧仔细了,才发现那女子的身量与许羡春大不相同。
两人举止亲密,关系匪浅。
吴氏转瞬明白过来,当下责怪儿子不知体统坏了规矩在外乱来,皱眉吩咐身旁的婢女:“去叫大公子过来。”
婢女应声而去,穆容修很快回头,看到吴氏冷凝的目光,面色一变,立刻松开牵着素素的手,颇有几分欲盖弥彰。
素素跟在他身边,看到他突变的表情故作不解,“大公子这是怎么了?”
穆容修喉结滚动,硬着头皮说:“我母亲……”
素素怔愣了一下,忙屈膝行礼:“老夫人……”
吴氏过来人,哪里还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由得责怪眼前这个女子举止轻浮,坏了穆容修名声。
见她乖顺低头,存了几分折腾的心思,也不让她起身,转头和穆容修说话:“我看这天怕是要下雪了,怎么出门也不多穿些?”
“母亲放心,我不冷。”
穆容修回答完,迟疑了一下,伸手把素素扶起来。
吴氏有些不满:“这位是……”
素素垂下眼,“小女青禾绣坊素素,见过老夫人。”
吴氏嗤了声,“原来是个绣娘……竟也想攀上我穆家。”
这话不留情面,素素满面伤戚,却还强颜欢笑:“素素命如草芥,幸得大公子照拂,方能安然至今,从未肖想要攀附穆家,只待将来孩子出生能认祖归宗,素素死不足惜……”
吴氏冷不防听见这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什么孩子?什么认祖归宗?
穆容修也没料到素素会突然说破怀孕的事,不由得慌乱,转念一想事已至此索性也不隐瞒了。
孩子迟早是要回穆家的,外室子的身份于他没有好处,眼下是名正言顺的机会。
心一横,对吴氏道:“母亲,素素已经有身孕了!”
吴氏又惊又疑,偏头看向素素,从她微敞的披风里看到微有起伏的小腹。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素素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母亲您要当祖母了!”
穆容修知道母亲的软肋,果然,当吴氏听见这话,眼底隐隐有些激动的情绪。
“此话当真?”再看向素素的眼神时,就大不一样了。
她当素素身份卑微,故意勾引穆容修,心中很是不喜。
没想到她竟有了孩子!
因为许羡春多年无子,一直是她心里的结,今日无故受了那些世家夫人的嘲笑,还忧心忡忡担心是不是儿子身体有问题。
还好,身子有毛病的是许羡春,他们穆家终于要有后了!
穆容修看到吴氏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趁热打铁,“母亲放心,若是羡春不愿意,我依旧让素素住在私宅里,将来孩子出生抱回家便是。”
吴氏冷哼一声:“什么羡春愿不愿意,我还没死,这个家还轮不到她做主!”
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就是一无是处,许羡春如今已经没了任何用处,不必再顾忌她。
“我们穆家的子孙不能流落在外,收拾回家去,正经妾室的孩子,就是我穆家的长孙!”
这意思,便是要抬素素为妾了。
穆容修松了口气。
素素低头,遮住眼底的欢喜:“多谢老夫人垂怜……”
*
许寇春晌午时退了热,已经恢复精神,许羡春让厨房送来两样清淡的小菜,淡声说:“我已经告诉父亲你在这里,明日一早会派人来接你。”
许寇春喝粥的动作一顿,胃口全无,小声嘟囔,“这么着急吗……”
许羡春毫不留情道:“这里是穆家,你在这儿只会给我添麻烦。”
“是……”许寇春悻悻应了,却是遗憾没有见到穆容景。
她昨日来找许羡春,一来的确是无处可去只能投靠长姐,二来是想着进了穆家能有机会接近穆容景,谁知到现在都没能见他一面。
许寇春失落极了,对碗里的粥也没了兴致,如意敲门进来,端着两碟蜜饯,笑说:“二公子吩咐人采买了不少果脯蜜饯,分了一些过来,二小姐病中正好开开胃口。”
没等许羡春开口,许寇春将那两碟蜜饯端过来,视若珍宝:“二公子真好!”
许羡春捻起一块蜜饯送入口中,酸甜的滋味让她下意识皱了皱眉。
穆容景对这些甜食历来不上心,往她屋子里送果脯蜜饯的心思,可谓是昭然若揭。
不是什么过分的举动,她也懒得计较,今日起得早,难免困乏,等许寇春吃了饭,叮嘱她好好歇息,便回房补眠。
许寇春身子骨向来好,一场风寒来得快去得快,再躺床上压根睡不着,听见隔壁许羡春屋子没了动静,不急不缓地起身,端过另外两碟没有碰过的果脯开了门。
如意从外边回来,在院门前看到许寇春,心下疑惑:“二小姐您去哪儿?”
许寇春眸光微动:“二公子眼下在家是不是?”
“在家……”如意回答完,猛然意识到不妥,看她抬脚往穆容景院子走,忙伸手把她拦下,“二公子温书不要人打扰的,您不能过去…”
“我就是去转转,一会儿便回来。”她不由分说推开她,加快脚步往前走。
穆家她来过两回,大概知道穆容景的院子在哪里,不顾如意在身后相劝,匆匆到了穆容景的住处。
看到书房里垂首写字的男子,顿时心花怒放激动不已。
如意急切道:“二小姐,您快随我回去吧。”
她都要气坏了,好好一个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怎么如此不顾礼义廉耻进男人的院子!
书房里的人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还没看清什么,一股甜腻的脂粉香忽然钻进鼻子里。
眼前的光线被遮住,许寇春站在案前灼灼看着他。
穆容景眉心轻蹙,目色冷然:“二小姐有何贵干?”
从来没有如此近的看过他,许寇春一颗心怦怦跳,脸上浮现羞涩,“二公子送的蜜饯滋味不错,怕二公子没留得吃,我还留了两碟,特意给你送来。”
穆容景对那沾上脂粉香的蜜饯毫无兴趣,往后靠了靠,语气波澜不惊:“蜜饯是送给嫂嫂解闷的,我不喜欢吃。”
许寇春心思浅,没从他话里听出什么深意,反倒觉得穆容景是因为自己在,所以才特意找借口送了蜜饯。
看到他隽秀如画的眉眼,莫名地蠢蠢欲动,忍不住往他身侧靠了靠,“二公子……”
尚未靠近,穆容景仿佛已有所觉,直接避开了她的触碰,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许寇春心有不甘,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哪里能轻易作罢。
见穆容景还坐在椅子上,她脚下一动,故作踉跄便要往他身上倒,忽然一声怒喝从门外传来。
“许寇春!你在做什么!”
回头迎上一张含怒的俏脸,许寇春心里一慌,立刻站直了身子,“长姐,我……”
许羡春不由她解释,冷声吩咐如意:“准备马车,立刻送二小姐回去!”
许寇春面色微变:“长姐我不要……”
许羡春没想到她青天白日竟能做出如此不知羞耻的事,心下后悔自己引狼入室把人带回来,险些酿成大祸。
穆容景默不作声,愁眉不展,像是受了轻薄的样子。
幸亏眼下没有发生什么,若是真传什么不好的流言,只怕让许寇春打准如意算盘,能顺理成章的嫁给穆容景了。
看许寇春还一脸委屈,许羡春就忍不住怒火,抬手朝着门口一指:“滚出去!”
话音刚落,新雨着急忙慌过来,也顾不得眼前是什么场面。
“夫人,不好了!”
许羡春眉目冷凝,回过头去。
新雨语气愤懑:“老夫人和大公子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女人!”
下章知道怀孕的事,下下章……应该就到文案内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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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