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几步外,一如既往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凤眸微垂,灼灼含光。
她下意识摸摸后颈,莫名觉得难以适从——在今日之前,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伸出手,手指骨节分明,修长而白皙。
刻着鹊登枝的白玉簪静静躺在掌心里,泛着温润的光。
她听见他清越的嗓音:“物归原主。”
许羡春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心爱的旧物时隔多年失而复得,分明是值得欣喜的,然而看到握着簪子的那只手,却在犹豫要不要去接。
许是她迟疑太久,夹杂着无奈的声音倏地响起:“嫂嫂这是嫌弃我碰过吗?”
她赶紧摇头:“不是……”
伸手去接簪子时,却没有成功拿回来。
他握住了另一端,稍微用了两分力道也没能抽出来。
她讶然抬头,忍不住开口:“不给我吗?”
他看过来,终于直视她的脸,眸光幽深晦暗:“簪子还给你后,是不是会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她从善如流:“这是自然……”
入了冬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一片枯黄的竹叶被风卷下,连同细密的雨珠悄无声息地落在脚边,凭添几分萧瑟。
穆容景薄唇微抿,眸光黯淡下来:“嫂嫂果真如此狠心?”
许羡春瞬间一凛,发现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站的地方有一片竹林能遮住细密的雨,却并不隐蔽,来往的下人看见他们光明正大说话也并不奇怪。
越是这样许羡春反倒越想要逃离,艰难提醒他:“我是你嫂嫂……”
说话当注意分寸,而不是这样似是而非的态度,让人误会。
明明拿过簪子,过去种种就当一笔勾销,她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保持叔嫂之间应有的距离,皆大欢喜。
偏偏一切都从今日变得不一样了。
他面无表情说:“现在不是了。”
她霍然抬头,杏眸圆瞪:“你知道了?”
他不说话,沉默即默认。
许羡春泄了气,忽然不知该怎么应付,绞尽脑汁为难时,手指忽然碰见一片冰凉。
是穆容景把簪子塞到了她手里。
他深深看她一眼,随即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许羡春一口气哽在喉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最后只能拿着簪子回房。
翌日梳妆完,如意收拾妆台,从妆奁里发现簪子时又惊又喜:“夫人,这簪子什么时候找到啦?”
许羡春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动,缄默片刻,摇头:“不是,只是长得相似罢了。”
如意半信半疑,那支簪子平平无奇,夫人很少佩戴,时隔几年她也记不清形制,只当和大公子那块玉佩一样,都是长得像而已。
梳妆妥当,换了身素净的衣裙,许羡春出了门乘上马车往城外去。
今天是崔夫人的忌日,十九年前母亲意外殒命,尸身被外祖父带回上京安葬,许正则思妻心切,在许家祖坟旁为崔夫人立了一座衣冠冢。
说来可笑,那时候许正则对亡妻念念不忘,日日借酒浇愁,恨不得随崔夫人一道去了,可不过三四年就又续弦再娶。
许羡春对父亲续弦再娶没有任何意见,只是不该在对母亲之死表现的肝肠寸断后,又迅速地迎了别的女人进门,并且轻而易举的把母亲抛之脑后。
后来有了周氏当家做主,许家人对崔夫人的奠念就更少了,只有她年年不改来母亲坟冢前祭拜。
等她到了崔夫人坟前,意料之外地看见了许正则带着周氏母子几人摆放香烛,这是往年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景象。
许羡春自觉没有好事,语气也不善:“你们来干什么?”
许正则不满她的戒备和敌意,责怪道:“怎么说话的,我们来看望你母亲还有错?”
许羡春凝眉,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不怪她小人之心,毕竟许正则已经很多年没有来看过元配夫人,今日大张旗鼓来,必定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周氏扯了扯丈夫的袖子,往旁边让了让,招呼她:“羡春快来,香烛我都备好了。”
许羡春无视她的逢迎,让如意把香烛和祭品摆放好,才在母亲坟前跪下。
周氏见此,朝许明轩和许寇春兄妹俩使了个眼色:“长姐都跪下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许寇春听话跪在许羡春身边,捻起纸钱丢进火盆里,向来桀骜不驯的许明轩倒是不满意母亲的安排,被周氏瞪眼警告了一番,才不情不愿的跪下去。
许羡春对这弟弟没什么好脸色,小时候她不止一次听见许明轩恶毒的讽刺崔夫人是命薄之人,所以活不长久。
她声色俱厉地骂了他一顿,并且踩碎了他心爱的风筝,结果反倒被许正则厚此薄彼关了禁闭,说弟弟讲的本来就是实话。
许羡春就是那个时候对这个所谓的父亲彻底死了心,如今看他们惺惺作态来祭拜崔夫人,就恨不得撕破这一家人丑恶的嘴脸。
可她并没有任何表示,甚至心平气和的看他们演戏,毕竟能让他们屈尊来这里的原因,势必和她有关。
果不其然,在许羡春祭拜完崔夫人起身往山下走时,周氏步履略有些匆忙地跟上来,面上带着一丝急色。
“羡春你这是要走了,不回家里坐坐吗?”
她偏头,语气平静:“您有事吗?”
周氏挤出笑来:“是明轩,有一点小事,想托你帮帮忙……”
许羡春秀眉轻蹙,能让周氏开口的事,必然不是小事,她不想引火烧身,一口回绝:“我一个弱质女流,帮不上什么忙,您还是找别人吧。”
周氏慌了神:“哎,羡春……”
看她如此油盐不进,许正则有些不悦:“明轩是你亲弟弟,你这个做长姐的,应该多帮衬帮衬才是。”
许羡春停下脚步,想起幼时许正则也是爱说这样的话。
她身为长姐,就该让着弟弟妹妹,哪怕是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要因为弟妹年纪小而拱手让人。
如今她已没了那些义愤填膺的怒火,只是还想知道自己的父亲能偏心到各种地步。
她停下来,漠然开口:“说吧,我听着,只是别指望我做什么。”
周氏见她松口,稍微安了心,期期艾艾说:“就是明轩在外面惹了些祸事……前两日和人发生口舌之争,不小心砸了别人的脑袋,本来赔了些银子做了了结,今个儿不知怎么又反悔了说要去官府状告明轩……”
许羡春问:“‘不小心’砸了别人脑袋?”
许明轩惹是生非也不是一回两回,许家财大气粗,以往拿银子就打发了,这次撞上铁板要被告到官府去也是罪有应得。
“也是那人先惹怒了明轩,明轩才会动手的……”
听周氏这含糊的语气,这事显然还有隐情,她连实话都不肯说,许羡春更是懒得理会。
看她登上马车要走,周氏愈发着急,心一横,索性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两日前,许明轩和一群狐朋狗友去城北酒肆买酒,看店家妹妹生得如花似玉便起了色心调戏几句,谁知被人家哥哥听见便拿起扫帚要将他们赶出去。
几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何曾被人这般对待过,当即就动了手,许明轩情急之下举起椅子砸到店家,虽然性命无虞,可也伤得不轻。
事后许正则拿了二百两银子息事宁人,谁知道才过两天那兄妹两个就变了卦,扬言要告到知府面前,将许明轩这个纨绔子弟绳之以法。
大家闺秀的涵养让许羡春大快人心之余没有落井下石奚落许明轩,只是说:“调戏良家妇女可不是小事。”
按本朝律法,调戏良家妇女者罚杖刑八十,监禁十日。
以许明轩这娇生惯养的身板,杖刑减半都受不住,若真挨了八十刑杖,只怕整个人都要废了。
周氏红了眼:“所以我们才没法子,想请你帮帮忙,好歹帮你弟弟免了这苦楚。”
“父亲母亲可是找错人了,我哪有什么能耐阻止官老爷断案,你们与其找我还不如去求那兄妹别去告状,或许去请知府大人宽恕,让明轩少受一点罪。”
许羡春无可奈何,别说她不愿,就是真要帮忙,也无处使劲,她一个后宅女子,哪里有本事解决这些事。
周氏多聪明的人,早给她想好了主意:“你没法子,可以去请穆二公子帮忙啊!二公子是秋试解元,名满金陵,我听闻知府大人和通判大人都邀他上门做客。且穆家好歹也曾是世家,就是看在二公子和穆太傅面子上,知府大人也能网开一面啊。”
许羡春惊叹于周氏的滴水不漏,竟能想得如此周到。的确,以穆家的身份地位,为许明轩说情免于刑罚,也并不是太难。
可是她压根没想过要淌这趟浑水,何况她如今已经不是穆家的儿媳,再加上和穆容景的事,她更是不可能向他开口。
“这事我无能为力,母亲另请高明吧。”
许正则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怒骂:“你这个不孝女!这点小忙都不肯相帮,还是不是我许家的子孙了?”
许羡春坐进马车里,无情无绪道:“我情愿不是。”
许正则脸色青白交错:“你……”
车帘放下,马车滚滚向前,再听不见身后的动静,许羡春才放松紧绷的身子,垂下眉眼,敛去眸中哀戚。
本以为许家人在她这里想不到法子就会作罢,挨那八十刑杖顶多受些皮肉之苦,熬过也就没事了。
谁知次日打听到许明轩被官府的人带走,周氏哭哭啼啼求去了穆容景书院,许羡春顿时慌张起来,匆匆换了衣裳便赶了过去。
穆容景如今虽常住家中,还是时常会去书院拜会恩师和同窗。
去的路上,许羡春忍不住想穆容景会不会答应周氏的请求。
他身上虽有功名,但毕竟还没真正入仕,且春闱近在眼前,若是因此沾上什么麻烦影响了仕途,可就太不值当了。
他这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不该来管许家的糟心事。
急忙赶到书院外,并没有看到周氏的身影,反倒是和同窗一起出来的穆容景,在看到她时微微怔了下。
许羡春下了马车,顾不得他同窗在场,带着几分急切问:“你答应我继母了吗?”
他好整以暇看过来,眼中有笑意掠过:“答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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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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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