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汉白玉的镇纸狠狠砸在地上。
一屋子奴才立刻吓得瑟瑟发抖。
紧随而来的是萧启的怒吼:“查!给朕查!朕都不知道,就在朕眼皮子底下,就有人敢谋害皇姐!”
“陛下息怒——”安德跪在最前面,雪白的拂尘颤巍巍的落在地上。
“息怒?”萧启冷笑一声,“去叫京兆尹来!朕倒要问问他是怎么管辖的京城!天子脚下,就敢出这样的花招——老师呢?老师怎么还没来?”
话音未落,殿下立刻小内监急急起身,“奴才再去请,再去请——”
说着,便急匆匆地往门边跑。
下一刻,却正撞上快步进来的薛行简。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薛行简随意地扶了他一把,也显然无心多做宽慰,“陛下——”
“老师!”萧启直接握住他的手,止住他行礼的动作,“老师,那群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行简沉着眼,声音不辨喜怒:“陷害殿下的人还可缓图,殿下安危才是维系整个事件的核心——当此多事之秋,殿下不能再出事了——”
萧启咬牙切齿:“最好别让朕抓到——安德,太医呢?都瞧了大半天了,怎么还没个结果?”
一直低着头的安德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奴才这就去问,陛下勿急陛下勿急。”
说着,却连头也没抬,便急急跑出了殿门。
萧启心烦意乱,立刻挥手,“都跟朕滚出去,京兆尹来了,让他直接到偏殿等朕!”
“是——”宫娥内监们立时胆战心惊地起身,匆匆向殿外退去。
待最后一名内监退出殿门,将高大的殿门从外阖上。萧启的表情才垮下来,“阿姐怎么样?老师你是不是在现场——”
而薛行简看他一眼,却没有立时回话。
萧启被他那一眼看得一噤,便只与他一同朝内殿走去
那一眼里微含的薄责与眼底掩不住的担忧,竟莫名在这一刻让他感觉到了这位一向清冷的师长身上的烟火气……
他在他身旁有些心虚地开口:“老师?”
薛行简停住脚步,眼底的表情复杂难辨,“陛下倒会照猫画虎,偏要学臣唱京郊坠马的戏码。”
萧启摸摸鼻子,“纪将军的骑射自然在周易之上——而且,阿姐也点头了……”他后一句几乎微不可闻,却还是倔强地在薛行简眼皮子底下念了出来——
然而,他不提还好——他最后一句一落,薛行简的脸立刻又冷了三分——
“陛下知道臣一定会去现场,那陛下知道马蹄落下那一刻,大片的鲜血从她身上涌出,将草地都染红时臣的感受吗——”
萧启一愕,顿时如被人扼住了喉咙,“不、不是……纪将军跟朕保证过的……说……”
行简别过头,有意地打断他:“臣知道那大半是假的……她也与臣讲过……”
闻言,萧启心里顿时一松。而到此时,才发觉后背的衣衫在方才已经湿了两层……
心里的大石落地,他又不禁对薛行简有几分埋怨——
而后者的眼神望着窗外,声音依旧艰涩:“陛下不知,臣也曾落在马蹄之下……那样的惊险与命悬一线,臣比谁都清楚……纪将军也只敢说有九成把握,可那一成,便能葬送臣的余生……”
他闭上眼睛:“臣焉能不怕……”
喉头一涩,那些埋怨顿时变成酸苦,萧启有些怔愣地看着他。
他的老师素来是个持重端方的君子……君子就意味着情不外露,这却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向他表露他内心的情感……
都说最是薄幸读书人……可他愿意为他姐姐“命悬一线”却不舍得她冒半分风险……
莫名的,萧启就突然想起自己当日故作老成地跟薛行简说的那番话——
“拖到今天,老师心里的那个人是做妾侍还是养在外面,朕觉得郑姑娘大概也不会那么小气……”
而与此同时,他又想起了阿絮……那个他豁出一切也要立为皇后的女人……
心底不由苦笑,果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双标的这么厉害……
“老师——”
“咚咚——”叩门声陡然打断了他的话。
萧启抬眼望去,安德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刘太医来了。”
殿门开启,又迅速阖上。
刘太医一个人进来,“微臣叩见陛——”
“行了——”萧启不耐烦地挥手,“快说,阿姐如何了?”
刘太医颤巍巍抹了把头上不存在的汗,“回陛下,殿下只是扭伤了脚腕,身上兼有些轻微的擦伤,又受了惊吓——臣开了药,服用三帖便该没什么大碍了。”
闻言,萧启立时松了口气,连带旁边的行简,面色也缓和了三分。
而还没待他再开口嘱咐两句,便见底下的刘行面露苦色,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他心里立时一沉,声音也不自觉冷下来:“是有什么事?!”
刘行一颤,直接跪伏在地,“陛下恕罪!臣、臣……臣请陛下屏退左右……”
萧启一愣,心里顿时沉得更厉害,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行简,“老师不是外——”
“陛下。”而他直接低下头打断他,
萧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动作却坚定得没有一丝迟疑——
“臣告退。”
殿门再次开启,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外,略小瘦削的背影却坚毅的没有半分犹豫……
萧启直直地望着门边,负后的手不自觉捏紧,“起来回话,是阿姐……怎么样了吗?”
“轰隆——”
晴好的天空突然降下一道霹雳。
腾腾的乌云顿时如同应召而来,立刻聚成千军万马的摧城之势——
闪电接连落下,大雨顷刻而来。
薛行简站在偏殿的檐外,落雨成片的刮到他身上,他却好似不觉。
旁边的安德立时跑来劝他,“中书,中书,快进屋躲躲吧,陛下、陛下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召人了……”
惊雷再次在天边炸开,疾风劲雨,仿佛要领整个天地变色一般。
他没有应,却也顺从地跟着往殿内走。
刘太医要说什么,他大抵也能猜到三分……
江平的事后,她便再未召过宫中的太医……平日里的请脉也只让江平应付着,她心里隐藏的恐惧,让她不愿意再跟太医署任何一个人沾上关系,同时,也是为了防止那夜的隐情走漏……
但戏做全套,皇帝这次必然要用太医来唱这戏的关键……她近来心力愈弱,只怕也疏忽了这一层……
而从刘太医进去,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火急火燎赶来的京兆尹也在偏殿里喝了八壶茶,面色却越来越虚白……
而他也只能站在这里,与她一宫之隔,却什么也做不了……
正殿之内,沉香的软烟正无声地在殿内消散。
而萧启坐在正殿内最高的地方,却久久无法回神。
刘行说什么?他说阿姐……说阿姐此生子孙命薄,无法再有子嗣了?
什么叫子孙命薄,他姐姐才三十岁……
他冷笑了一声,正要诘问对方是不是也是哪边派来的奸细,而刘行颤巍巍几乎站都站不住的双膝和面如死灰却满是感喟与伤叹的表情突然便击中了他……
他说的是真的……
他心里的直觉告诉他,他说的是真的……
而刘行的话还在继续:“此等大事,臣不敢断,但也不敢妄然招致院内同僚来判,恐伤了殿下声名……还、还请陛下决断……”
对……他说得对,绝不能召集整个太医院会诊……绝不能闹大,绝不能让阿姐知道……得、得悄悄的从外面找大夫来看……
想到这里,他突然从台阶上走下来,茫然的面孔已全是凛然。
“刘太医。”他直接走到他面前俯身看他,一字一顿,刀入金器——
“此事绝密,好好照看阿姐,朕不会亏待你,但若是让朕在外面听到半个字——”
他眼神厉如锋芒,“你知道后果。”
“是、是是——”刘行连连叩首,“陛下宽宏大量,臣谢陛下不杀之恩,谢陛下——”
萧启直接打断他,“行了,朕何时这般暴戾了——
“这病没法医治了吗?”似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萧启低头道。
“这……”刘行再次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陈年旧疾,只怕……为时已晚……”
“陈年旧疾?”萧启一惊,“你说清楚,怎么陈年个法?”
“这……回陛下的话,殿下年轻时心血熬尽,伤及肺腑,又兼药饮不周,才至伤了身子,这病根,该是早年便积下了……”
萧启眸色顿寒,却立刻抓住他话里的漏洞,“什么叫药饮不周?给阿姐请平安脉的江平不是你们太医院医术最好的院判吗?”
他话音一顿——“江平?是他害阿姐?!”
“臣、臣不知啊……”
萧启踉跄一步,直直迈下最后一阶台阶——
他是假意做局“陷害”阿姐……却意外挖出有人早在许多年前,便布了弥天大局,要害他的姐姐吗……
可是绝嗣,若阿姐此生不在另嫁,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愣愣望向窗外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的天色,而阿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容那个郑氏活到今天……
那老师呢……他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