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过三巡,萧启连眼睛都要眨坏了。
他垂着头有些愤愤地吃明玉刚给他夹的茄盒,再明显一点,老师就要看出来了……阿姐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薛行简全程几乎一言不发,只在明玉问到萧启的课业时才谦谨地看她一眼,然后沉声回答。
明玉笑得亲切:“谏议的祖母,身体可还健朗?”
他微微低头:“劳殿下挂念,祖母一切都好。”
“老人家上了年纪,大都经不起颠簸了,谏议若要离京,只怕多有烦忧。”
萧启立刻附和:“是啊,而且这老人家啊,最看重的,就是儿孙满堂,承欢膝下——”他别有深意似的给行简夹了筷韭菜炒蛋,“何况老师刚刚新婚,更该努力……”
明玉面上笑容不变,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她低下头状若无意的用汤。
今天的汤似乎没什么味道……
而在对面,他的声音突然异常坚定而清晰的传来:“陛下是忘了,臣已经是个废人了。”
她捏着筷子的手一僵,继而便面不改色地放下,心里却骤然翻起苦海,他本不必受这样的屈辱……
而萧启明显地一滞,继而似乎才反应过来这件事本是绝密,他姐姐绝不该知道——是他莽撞——紧接着,薛行简对他笑了笑,顺着他有些追悔莫及的目光说下去:“祖母虽年事已高,身体却一直康健。臣儿时便常闻其教诲,若他日高中,当效死以报君。此时正是臣效君之时,岂能因私念推辞?”
她抬起头来,替皇帝圆场:“薛卿此去,是为民生,为朝廷。”她一字一句,都异常认真,“本宫与陛下自会替你照看家人,薛卿不必挂心。”
他似感激地看向她:“殿下与陛下盛恩,臣没齿难忘。”
她对他回以一笑,丝毫没有注意到皇帝陡然间奇怪起来的表情。
她想,这顿饭的戏大概也就唱到这里了,而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在他离京前见到他了……
明天就是小年,朝会暂休,直到初六才会再开,而那时如果没有意外,他已经领旨出京……
她不由微微有点走神,到那时,只怕才是真的再难见面……
“阿姐?”
她捏着勺柄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思绪骤然回拢,她状若漫不经心地看向他:“怎么?”
萧启嘿嘿一笑,神秘道:“阿姐生辰,我特意备了大礼呢。”
明玉失笑:“那可真是难为你了。”
话音未落,萧启“啪啪”拍了两下手,房内立刻涌入三名内监。
只见那三名内监一字排开,手中各持着一副画卷。萧启打了个响指,画卷应声展开,“哗”的一下,赫然是三名俊俏的郎君。
明玉抱胸眯了眯眼,向后一靠:“怎么,你要给自己纳男妃?”
萧启被她一噎,差点呛住,“怎么可能?!”
他煞有介事地凑近她,手指依次划过那三幅画像,“这些——是我特意根据阿姐近十年的喜好挑的,务求尽善尽美,囊括全面——”
薛行简侧首,三名男子,其中一位身体健硕,虎背熊腰,单薄的衣裳几乎要被下满喷薄的肌肉撕裂……他眸色一深,他都不知道她竟然还喜欢过这样的……
而另外两位,倒不如说是韩俊臣与陈渭的翻版……
倒没有一个是他这样的……
明玉食指敲在椅子的扶手上,唇角微微含笑,她有意无意地避开薛行简的方向,目光落回萧启脸上:“启儿,你知道我上个月当街杖毙了一名自荐枕席的少年,你知道是为什么?”
他答得顺畅:“怕开此先例,引朝中风气动荡。”
她赞赏的点头,“你今天给我送三名男宠,只怕今年这个年世家都要忙着搜刮俊俏的男子。今日之后,京中只怕但凡有几分姿色的郎君,都要人人自危了。”
萧启跟着笑:“阿姐的顾虑,我自然也早就想到了。也为了绝了朝里那些人的念头,所以,阿姐不妨直接在这三人中择一作为驸马。”
驸马……
真是好样的,不愧是她弟弟。
明玉皮笑肉不笑地靠在椅子上,目光微垂,釜底抽薪:“你知道韩俊臣是什么时候跟着我的吗?”
萧启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这跟今天有什么关系,他试探道:“若是阿姐想念韩大人……”
她打断他:“他是陈渭带回来的,你明白了吗?”
萧启一愕,薛行简垂在桌下的手一紧,好一招釜底抽薪!
但是……
“原来韩大人真的……”
她侧头睨着他:“他是我的近臣不假,但美人不是只有一个用途的,你懂吗?”
萧启一愣,这明显超出了他的知识范畴……
但又不愿在长姐与师长面前露怯,显得他还不过是个毛没长齐的孩子似的,他硬着头皮点头:“……当然。”
薛行简继续面不改色的吃菜,她倒是分得很细嘛……
明玉心底暗暗深吸了口气,她故作高深地颔首重新用膳,眼角的余光却故意不着痕迹地从他的方向滑过,“你既然知道,那便该清楚美人可以为妃为后,皇后却不一定是要美人来做。”
萧启一滞,带人进来的安德瞬时连大气都不敢出,薛行简默默停筷。
明玉不紧不慢地咽下口中的食物,又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她在萧启开口前摆摆手,安德顿时如蒙大赦,带着人火速退出房间。
萧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扬起头:“阿姐以前不是教我‘英雄不问出处’吗?阿絮她是出身市井不假,但也早有贤名。只因她确实貌美倾城,难免有些不好听的流言,可为人君者,不正该明是非,辨真伪吗?”
“多大的贤名?”她丝毫不为所动,“是能堵住满朝文武的嘴还是天下百姓的嘴?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怎么传?帝所爱者,好颜色耳,你知不知道下一步他们会说你什么?”
“商纣还是夏桀?”萧启立刻反嘴,“那难道我娶一个好颜色的世家女他们就不会这么说了吗?”
“对,你知道为什么吗?”
萧启被她气疯了,而明玉紧接着开口:“因为她生来就站在比大多数人高的地方,百姓们会很自然的闭口,而因为她出身世家,她的母家会替你提前平衡掉一切朝中的困难。
“但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打破了这个平衡,你要一位姿色远胜才名的平民来做大周的皇后,萧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不会受任何人摆布,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情!”
“所谓你认为对的事只是你喜欢而已!”
“不然呢?像阿姐那样,将每个人的用途都分门别类,到头来连半颗真心都得不到!”
明玉脸色剧变,她刷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目眦欲裂,却抖着唇说不出半个字来。
而萧启面红耳赤,毫不示弱地瞪着眼。
薛行简蹙眉,明玉突然笑了一声,回忆如潮水般忽然涌来,这就是她养大的弟弟,是她父亲 苦心积虑培养的继承人,她母后拼死生下的儿子……
她闭了下眼,但到底理智尚存。
“让谏议见笑了。” 她的声音藏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萧启垂下眸,薛行简抬头看向她。
而这次,她却没有看他。
她转身走到门边:“你要坚持立她为后,便坚持吧,我不会同意的。”
话音落地,寒碧替她掀起锦帘,她看着前方空空荡荡殿堂,所有内监宫娥全部垂手而立,每个人都把头低得尽可能低。
帘幕在她身后落下,她的视线穿过殿宇落在殿外的梨花树上,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今天的事,如果我在外面听见半个字,我不会去查,我会直接让你们所有人陪葬。”
她的声音冷淡平静,却如冬日下见血的匕首,所有宫娥内监立时跪了一地。而她谁也没看,如同走在末路的王者,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昂首走到最后。
宫门依旧开着,殿门却缓缓关闭。
明玉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浅薄的日色落在她的侧脸。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香炉缓缓升起的烟雾,在此起彼伏的回忆的浪潮里,她听见母后对她说:“你是个公主,不能做这些。”
而儿时的她异常倔强的站在未央宫里:“为什么?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
可她的任性害死了那名宫娥……
她不由抱紧自己的膝盖,难道也要真的死了人她的弟弟才能明白吗……
珠帘响动,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明玉没有回头,她继续窝在软榻的一角,来的人无非是来替她披衣服的寒碧或者换茶的寒碧……
茶托碰在木案上,她低着头,果然下一刻,一件宽厚的大氅落在她身上。
“饿吗?寒碧让我端了些点——”
她嚯地抬头,猛地坐起,险些碰掉了案边的热茶:“你怎么在这里?!你知不知道——这是宫里,不比公主府——”
她的话一窒,他笑得太温柔,如同柳叶垂落春水,她的声音瞬间淹没在他柔和的眼神里。
他替她拉起滑落的大氅:“是皇帝要我来的,不会有人怀疑的……”
“……启儿?”
他点头,她一针见血:“是你劝他让你来的吧。”
他笑:“嗯,我放心不下你,又没有别的借口。”
她垂着头,自嘲道:“你也觉得我是那样的吗……”
他笑笑:“韩大人对你可是死心塌地,怎么能说连半颗真心都没有?”
她眼眶一酸,抿着嘴抬起头来,多年来被压在黑夜里不曾示人的软弱在这清醒的一刻,突然破裂开。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她的眼底仿佛散着碎光。
他的心蓦地被人揪住,他叹息着,侧身抱住她。
而她安静地偎在他怀里,仿佛跟人吵架突然找到了庇护的孩子。
这么些年来的委屈啪嗒啪嗒落在他的肩头。
他的声音异常温柔:“皇上那是气话,不是真心的……你也知道他还是个孩子,做事难免意气……”
她闭上眼睛,泪水淌进他的脖子里,他抱着她的手不由更紧,她却推开了他。
“我八岁的时候也像他一样,说过一样的话。”她低声道。
他低下头,她抽出一边的绢帕,将落在他颈边的潮湿轻轻抹去,又抬手替他抹平肩头的褶皱。
他的心一阵一阵收紧。
她低着头有条不紊的将绢帕折好,再重新抬头看着他。
她眼底的光星星闪闪,但他知道她已经恢复了平静,“谏议,现在该跟我讲讲你的谏言了。”
他眸光微沉,却仍不自觉对她露出笑容:“昔宋仁宗欲立茶商之女为皇后,也是台谏反对,才改立了曹后。但曹后几乎一生无宠,仁宗更在宠妃暴毙后弄出了死生两皇后的闹剧。
“我猜……你属意的是周林两家的女儿,确实,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她们都是皇后的最佳人选,但有一点,她们不得帝心。”
她皱眉:“我没有不要他纳那个女孩子,但为什么一定要是皇后——”
她话头猛地截住,他温柔的看着她,牵起她的柔荑,握在掌心,“换位想一下,你也会坚持选我做皇后吧。”
她仍然迟疑:“但是……”
他挑眉:“其实你会直接不立后,然后偷偷把我藏在外面,等能力足够了再带到台面上对吧。”
她眉毛不自然地挤起,“……我、”
他笑着吻上她的眉心,她被他的动作搞得一懵,而他已经放开她,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我还知道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推开我,甚至给我找个好人家……但一旦我坚定地告诉你我一定要等着你,你就会排除万难与我走下去……”
她眼眶一湿,他捧住她的脸,提前替她拭去还没落下的眼泪,“婉婉,我知道你的顾虑,皇上大概也知道,但他知道却仅仅是知道而已,你必须让他亲历风雨,否则他只会自怨自怜地怨你……”
她低下头蹭蹭他的掌心,“你是要我把他的怨恨转移给前朝吗?”
他笑:“为什么不呢?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就像你希望他能理解你一样,他也希望你能永远与他站在一起。”
她皱了皱鼻子,蹙眉看向他:“谏议,你的同僚们知道你这么坏吗?”
“可你喜欢,不是吗?”
她抿着唇嗔他一眼,却突然倾身搂住他的脖子,他立刻抱住她。
“怀瑾……可如果……”
“我知道……”他搂着她,“你害怕事情会出现不可逆转的局面,但事情从来都不会一直按照我们预料的发展,如果他真的能打赢跟朝臣的这场仗,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不是吗?”
他轻轻放开她,抬手去抚她眉心的皱痕,“让你眼睁睁看着一件‘错误’发生,确实很难, 但他未必是错,即便是,也要让他自己去证明。婉婉,你揽下的责任越多,他越会想要跟你逆着来。”
她点点头,脸颊点点轻微的麻痒,他的拇指摩挲过她的脸庞
她仰头去看他,他的眼睛,深沉若大海,翻起的涟漪却如桥下碧波,她不自觉抚上他的脸。
而他眼底蓦地一深,捧住她的侧脸,吻住她。
明玉闭上眼睛,唇舌间的缠绵,温柔而缱绻,仿佛每一秒都被放慢,他们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彼此的呼吸。
仿佛天地之间一切都远去了。
良久,他们几乎不约而同的放开对方。
他还握着她的手,她对他微笑:“珍重。”
“好,”他对她笑了笑,“珍重。”
他站起来,明玉还拉着他的手,她知道他还要回去向萧启复命,而他若在这里待得过久,不说皇帝疑心,外面也要传出些什么来。
他低头,柔软的吻落在她的手背,她任他将她的手放回大氅里,“不会很久的。”
她点头。
窗外不知惊起了什么,木槿树的枯枝突然跌落一大片积雪。
殿门的声音开启又关闭,他没有再回头。
明玉靠在榻上,突然想起一句以前在书里看过的诗——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可惜现在是冬天,没有梨花,只有雪花。
“但一旦我坚定地告诉你我一定要等着你,你就会排除万难与我走下去……”
这是这段里面我最喜欢的一句,我不得不说我从这一刻开始爱上我的男主的ヾ(?°?°?)??
关于立后这一段,在我的大纲里,原本只有二十分之一的内容。。。但我在写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开始放飞自我。。。竟然加了许多细节,我会尽量控制篇幅,男主大概在下一章或下下一章就要暂时离场,但他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主线里的!而且,信我,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