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烈的暴风雪后是难得的晴天。
碧空万里,无风亦无云。
薛行简站在郑家的后院里,从未想过再次见面,是以这样的方式。
郑家的后院里里外外跪了三层,郑冲俯身站在最前头:“老臣惶恐,不想长公主亲自驾临,归宁小宴,怕辱了殿下威仪。”
萧明玉笑了一声,声音沉婉:“老尚书客气了。”她微微侧头,“既是私宴,非在朝会,便不必拘礼了。”
“殿下上坐。”
她笑着点点头,却没有动作,“还未贺新婚夫妇——”
薛行简不禁抬头,她含笑的眼底彷如冬日的薄阳,没有什么温度,“你们拜堂那天,本宫不慎感了风寒,未能亲临,此番便一起补上吧。”
他心底一刺,头一低:“殿□□恤,微臣不胜感激。”
她随意的点点头,便如任何一个来慰问臣下的官长一般。
丫鬟立刻给她换了新的碗筷,她依言在郑冲的位置坐下,“诸位坐吧。”
郑敏月挨着自己的母亲坐下,偷眼朝上方觑了一眼,立刻拽了拽行简的袖子,薛行简本能的蹙眉,几乎是下意识便要去看她的表情——
他的手一僵,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他没有抬头,明玉却一眼便瞧见了郑敏月的小动作,她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还翘了翘唇角,彷如一个碰见了晚辈小动作的慈爱长辈。
郑冲顺着她的目光一望,也顿时了然,不由拈须笑道:“小儿女家,新婚燕尔,让殿下见笑了。”
明玉笑容不变,郑敏月却突然红了脸,叫了声:“爹!”
“这是害羞了。”郑夫人笑道。
明玉偏了偏头,“小孩子家的,面皮薄,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郑冲笑道:“殿下这可就折煞那丫头了。”
她颔首微笑,却没再说话。
薛行简微微抬头,目光沉然,而她都作不见。
一顿饭用的味同嚼蜡,却诡异的吃出了宾主尽欢的味道。
酒过三巡,郑冲一张白须长脸涨得通红,赶到嘴边的话也不由车轱辘似的重复,郑夫人跟着陪笑,言语前却总不自禁的夸奖自己的儿女。
而明玉始终面含微笑,不见半分不耐。
他垂着眼,默默咀嚼,听郑冲第三次将话题引到他身上,而郑夫人不甘示弱的再次提起自己的儿子。
她为什么要来……做给萧启看?何至于……讨好郑冲?又何必做到这一步……为他?她在拿着刀子捅他们两个人的心……
眼见日头渐西,郑敏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明玉笑道:“看来是本宫叨扰太久了。”
“殿下哪里话,都是小孩子不懂事。”
明玉靠在椅上,扶额一笑,三分酒意漫上面颊,似秋睡海棠般慵懒。
一边的郑民一呆,筷子不经意磕在碗沿,郑冲立刻向他投去警告的一瞥。
薛行简始终垂眸不语,藏在袖中的手却不经意间收紧。
她摆摆手,“罢了,姑娘家出阁回门,也该关起门来讲两句体己话。”
她扶着寒碧的手起身,从始至终,都再未看向他。
“老臣送殿下。”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条路似乎格外漫长。
明玉半阖着眼走在前方,她大抵也是有几分醉了,意识,连同扎在意识底部的痛苦却都格外清醒。
她没有去看他的表情,甚至恶趣味的去想,不知道他在自己妻子的家里见到昔日的情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而新婚之夜夜访公主府,他又想做什么呢?想着享齐人之福吗?还是终究不甘心……可再不甘心又能怎样……
早有人在暗中铺好了路,逼着他们心甘情愿地走下去。
她跨过门槛,秦五已经牵了马车过来,“老尚书留步吧。”
“恭送殿下。”
她又笑了下,缓缓走下台阶,冬日的白天总是格外短,不过才过未时,日色竟然便暗了下来。
她低着头一时有些走神,白昼渐短,就要过年了,过了年就不过还剩千日,千日之后便要归——
刀剑出鞘的声音蓦地响起,明玉回头,秦五已经率先护在她身前。
郑冲面色一变,立刻冲下台阶,“放肆!公主驾前,也敢冲撞!”
明玉侧头,示意秦五退后。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的少年,此时双手被两名侍卫剪在背后,只睁着一双溜圆的大眼睛看着她。
她眯了眯眼,举步上前。
那少年穿了一身青布绣竹叶纹样的直缀,薛行简眯眼,这身衣服……蓦地,他脑海中晃过一个画面,那身衣裳——
果然,明玉缓缓走到他面前,微微弯下腰,郑冲在后面蹙眉叫了声:“殿下当心!”
她却充耳不闻,只一脸兴味地看着他:“当街拦马,卿欲何为?”
那少年看她一眼,虽然双手被缚,却仍点头在地,对她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愿乞怜惜,自荐枕席。”
薛行简眼底暗芒一闪,明玉唇边的笑意却陡然扩大,“凭你?”她以指尖抬起他的下巴,那少年也仿佛丝毫不惧一般,同样回以大胆的直视。
明玉挑眉,两名侍卫立刻松开他,少年一得自由,竟立刻抬手抚上她的衣襟,众人一惊,明玉眼底的兴味却更浓。
只见他心无旁骛般替她拂落不知何时沾上的枯叶,又仔细的替她理好边缘,手势娴熟,意态温柔。
她含笑看着他,竟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
郑敏月撇着嘴翻了个白眼,不知廉耻。
北风乍起,扬起她颊畔的碎发,明玉施施然起身,朱唇微启:“不错。”
少年眼底一喜,仿若流星碎地,她对他笑了笑,随即转身,笑容瞬间淡去,面如冷月。
“翠微。”
“殿下。”
她扶着寒碧的手登上马车。
“杖毙。”
车帘瞬间落下,她如玉的面容顷刻被隐去,薛行简本能的去看那个少年,他连半点声音都未再发出,几乎她话音落地的一刻便被人眼疾手快的捂住嘴拖了下去。
秦五依旧面不改色的扬鞭,马车转瞬绝尘而去。
郑冲躬身相送,腰却比她来时弯的更低。
马车远去,郑冲缓缓起身,初时被酒意涨红的脸已经虚白一片,郑敏月见他起身立刻上前搀住他的胳膊:“爹,那个——”
他神色一厉,敏月瞬间收声,他也不推开她,照样就着她的手回到府中。
郑夫人看了委屈得憋着嘴的女儿一眼,一边扶过郑冲另一边,一边示意大丫鬟挥退众人,“你也别怪月儿,连我也看的心惊肉跳的,殿……那位,似乎也许久不曾这样大开杀戒了……”
郑冲一视同仁,同样瞪她一眼,“妇人之见!”
他摆开郑敏月的手,拈了拈花白的胡子,仿佛突然找回底气般,冷笑道:“不知道哪个王/八羔子,敢在我门前搬弄是非……”他又冷冷的扫视几位晚辈一眼,“别以为殿下是善于的,那是你没碰到她的逆鳞,否则就跟那小孩一个下场!”
郑敏月抖了抖,连带郑民也变了脸色。
薛行简依旧不动声色:“岳丈大人是指?”
“呵。”郑冲摸着胡须,恨铁不成钢的瞪了自己儿子一眼,却又欣慰女婿的沉稳冷静,面色几番变化,最后缓缓转身。
“那小孩儿,跟先驸马少说……有八分像。”
时值冬日,天一擦黑,街上便没了行人。
弦月当空,寒风呜呜地刮在门板上。
薛行简独自穿过观槿楼后院的回廊,推开了拐角尽头房间的屋门。
屋内没有点灯,寒凉的月光落在地上,她背对他而坐,影子被拉得好长。
门从身后“咔哒”一声合上,一时间,沉默如同无形的隔阂,悄然蔓延。
他站在门边,没有上前。
而她坐在窗边,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