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的院落内,秋日高照,藤木的躺椅上垫着软垫。
他便躺在上面,一遍一遍的翻看她不久前借给他的那本《心经》。
忽然,院外似有人声响动,他下意识皱眉,心底浮起一层厌烦。
接着,脚步声踏入院内,他眉心展开。
“哎哎哎,你别起来!”周易一边嚷着,一边跑到他面前,“你这腿啊,可不能乱动!”
薛行简看他一眼,也没说他根本没打算起来,“你们俩怎么来了?”
陈碌跟在后面嫌弃地瞥了周易两眼,“郭家保媒,你要成亲了,我们来看看你。”
他捏着书的手一顿,恰好此时茗生端了茶水过来,他状若无意的将书放在胸口,随意道:“喝茶。”
周易一噤,陈碌却更直接:“你不想娶,就不要娶啊!这样曲曲折折的饶了那么多弯,却还是一个人在这里痛苦,又有什么用?”
周易连忙拦他——
他低头一笑,却没有辩白。
周易看他一眼,心里也是唏嘘。有心安慰他:“尽人事,听天命。事已至此,咱们也尽力了……不过好在,之前一直担心的赐婚倒没有发生。这样如果日后真的处不好,和离也不是不可能……”
陈碌皱眉:“现在就想着和离,干嘛还要娶?”
周易无力问天:“诶,我说你这人——”
陈碌却直接打断他:“怀瑾,我问你,是不是她逼你?”
他终于抬眸,陈碌面上一片肃然的认真。
“你说谁?”他开口。
陈碌却忽然焦躁的跺了跺脚,挨在凳子上的屁股也顿时如坐针毡,“就是那个——那个谁!”他一拍大腿,“否则怎么她一回来,你就默认了!”
薛行简皱眉,周易不由奇怪的看了陈碌一眼:“你说的,该不会是殿下吧——”
陈碌面色难看:“不然呢——”
“不是她——”
他忽然撇过头看着他们,二人不约而同的一噤。
薛行简一字一顿道:“这样的话,从此以后都不要再说。”
陈碌一愣,他眼中的精光太亮,如冷月下的刀锋,似要出鞘见血……
周易连忙打圆场:“嗨,也是宫里传出的消息,说你的婚事由殿下主持筹备,阿碌又一向心眼儿直——”
他的手一僵,几乎本能的坐起——
“啪嗒——”胸口的心经落在地上,他脸色一变,俯身便要去捡,吓得周易一把按住他,又连忙替他将书拾起,重新放回他的掌心。
他握住书页,好像握住了救命的稻草,一颗心在胸腔内砰砰乱跳。
何苦……她是为了他,怕他被郑家轻视……
他闭了下眼睛,心底苦笑。
“事情已成定局,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将被动作扯开的衣襟拉上,“和离与否都是以后的事,总归我现在只是个废人……”
陈碌眉毛一竖,“不是,难道你真的——”
周易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拍了他一掌,“你这人!怎么老往人家伤口撒盐呢!”
他却忽然笑了笑,“朝中怎么说?”
周易看他一眼,二人都是一静。
半晌,周易终于摸起一把桌上的瓜子:“嗨,能怎么说,嫉妒你呗!”
他顿了顿,“听说郑尚书今儿还跟陛下各种暗示明示的,想要再给你……升升官儿啥的。”
他心底冷笑,赵四的声音忽然响亮的传了来——
“哎呦,老夫人您慢点!两位爷都在院子里坐着呢,跑不了!”
周易陈碌齐齐起身,薛老夫人已经拄着手杖迈进了小院儿。
“你们快坐,是来看怀瑾的吧。”老太太笑着走近,一扭头看向孙儿的腿,便不由蹙眉。
行简面色不改:“祖母,天凉了,该加衣裳了。”
老太太白他一眼:“还用你说!十三娘前天刚给我缝了件袄子——”
说着又去看另外两个人,“他叔前几天刚从江州来,带了些土产。乡下玩意儿,不值钱。不过一点心意,我回头让人给你们拿来。”
“老夫人这是哪里话,我们久在北方,就馋那南方的新鲜玩意儿!”周易蹲下来对老夫人笑道,接着一指陈碌,“您也别麻烦了,就让他去跟您把那些土产搬来!”
“哎呦,这怎么好!”
“哎,您跟我们还见什么外啊!”他立刻踹了陈碌一下,“阿碌,快去!”
陈碌一愣,薛行简眸光一闪:“祖母,”他似不经意的瞥了周易一眼,“库房东西杂,您还是陪着他一起去瞧瞧吧,”又转而看向陈碌,“要有什么欢喜的,直接取上便是。”
陈碌张了张嘴,立刻又被周易推了一下:“别让老人家等你啊!”
“……哦”
“一会儿你看什么好,尽管挑,我老婆子年纪大了,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欢喜什么……”老夫人拍了拍陈碌搀着她的手。
陈碌憋了半天:“……您……挺年轻的……”
人影渐远,老夫人絮絮的声音也渐渐隐没在院外……
院落内,薛行简重新将书卷贴在胸口,垂眸瞧着远处不停被风卷起的黄叶,没有说话。
周易顺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又磕了两个瓜子,“你……那个……我是说,你心里那个人……”
他焦躁地又抓了把瓜子捏在手里,而他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
风声突然停了,黄叶落在地上。院门不知何时已从外面掩上,四合的院落内正剩下瓜子皮破裂的清脆声。
周易蹲在地上:“你心里那个人……是不是……就是……”
他试探的看向行简,瓜子竖在唇间,发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薛行简抬眼看他:“你这样,我该说是,还是不是?”
至此,周易狠狠闭了下眼,捏着一把瓜子壮士断腕般猛地凑近他,几乎要怼到他脸上——
“是不是……殿下?”
他眸色一变,却并没有避开他的眼睛。
“是。”他承认。
周易明显一愣,似是还在准备着大片陈词,与他讲事实说道理……
他却直接承认了……
没有一点防备的承认了……
薛行简把手放在书上,贴住胸口,声音平静:“你原本打算说什么?”来说服我。
“你……”周易咽了口吐沫,慢吞吞道:“……你脖子下面那个红痕,是这几天才有的吧……”
“殿下也是这几天回朝的……”他做贼心虚似的又回头张望了一回,“阿碌也没有说错,坠马的事儿那么些天了,你我也早知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你却硬要死撑着,好像在等着谁一样,殿下一回来,你就松口了……”
狭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了颤,他垂下眼睛,面上喜怒难辨。
周易叹了口气:“你也别担心,是我跟你关系近又脑子好,才勉强往那地方猜。其他人最多也就到阿碌那个水准,以为是殿下逼你……”
他又从桌上摸来一个苹果,直接靠着他的躺椅坐下,郑重其事道:“你放心,这事儿肯定连我媳妇儿也不会知道的。”
他抬头,周易嚼着苹果对他安慰的笑。
他不由回以一笑:“看来你跟弟妹处的还不错?”
“嗨,就那样——”接着,他似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直起身,喊道:“但宫里的消息……不是说、说是殿下替你筹备婚仪……那……那、怎么能、殿、殿下心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淹没在一阵难言的嗫嚅里。
而行简的面色越来越暗,瑟瑟秋风吹进单薄的衣裳,“……是我对不起她。”
周易眉毛一竖:“这怎么能是你的错!还不都是那杀千刀的——”
他一扭头,“你说她看上你什么呢?明明连句话都没说过,就能为你生为你死了?!你上辈子欠她的?!”
他没有回答,浓重的挫败感压在身上,他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病亡的那个夜晚,明明拼尽了全力却依然无济于事,只能看着母亲灰白的面容在脆弱的烛光里一点点灰败……
他的命运抛开了他整个人,变成一堆身份的符号,被人玩弄于掌中……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纵然头顶的天空仍然无限深远,他也只能被困在这四面封闭的院子里,无济于事……
周易默默低头啃着苹果,半晌后,“那你跟殿下……真的……就……就这样了?”
他没有说话。
周易看了眼苹果,侧过身来凑近他,小心翼翼道:“……其实,你知道……前朝的容乐公主,裙……咳,也有不少情人是有妻室的……”
他面色一变:“别说了。”
他撑着椅背“嚯”地起身,吓得周易连忙起身扶他,他却摆开他的手,“我与她之间,也多是我一厢情愿而已。她待人一向宽容,才肯替我筹备……亲……”他深吸了口气,竟硬在面上撑出笑来,“我又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她……”
“可……”
他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一会儿你跟阿碌便直接回去吧,如果祖母来问,你就说我累了,睡了。”
“……好。”
他拄着木杖,缓缓走进屋内,周易几乎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直到他站在屋内,对站在屋外的他点点头。
天光熄灭,门被人从外面关上。
他一个人往书案的方向走。
就这样了吗?所有的努力与坚持,就……都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他绕过花瓶,踏上台阶。
事实上他并不恨郑敏月,甚至,还有点可怜她,家族利益的牺牲品……
和他一样,贴着身份的标签,被人玩弄于掌中……
他心里冷笑,不知道她家里人是如何哄骗她,才会让她这么兴高采烈的嫁给他一个废人……
但是郑冲……
他走到案后,靠着座椅缓缓坐下。
郑冲……
蓦地,他没有焦距的目光忽地一凝。几乎是本能的起身,木杖摔在地上,他踉跄了一下,左手立刻撑在案上。
漆黑的砚台边是一点玲珑剔透的粉玉,他抖着手将它轻轻拾起,清冷沉婉的梅花卧在他掌心,同他当初替她簪在发鬓时一样的绰约无双。
掌心蓦地收紧,他一下摔在椅子上。
她退回了他的信物……她、他面色一变,抬手便去解自己系在腰上的荷包。
而日常轻松便可解开的绳扣却突然打了死结一般,他抖着手拆了半天,结扣却越缠越紧。
他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牙齿无意识的咬紧下唇,铜锈的味道蔓进口腔,他手上猛地一扯,绳带崩落,荷包却“啪”地跌落。
他立刻扑到地上,颤巍巍的将荷包拾起,青布绣字的荷包边缘,露出白玉温润的一角。
仿若无形中突然生出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心脏。
他喉头一腥,不禁弯低了腰,紧挨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郑冲……
发簪刺入掌心,鲜血滴落在光洁的石砖上,他闭上眼睛,身体突然脱力,伏倒在地……
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小可爱觉得男主太不谨慎了,就这样就承认了?
主要我在构思这个故事的时候就想,那么多权谋争斗,为名为利,但是,虽然他们活在历史里,活在传说中,但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也有七情六欲,家人,朋友,会有格外脆弱而无法掩饰的时候,也会有倾心相交不图回报的朋友,周易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就像明玉在公主府中敢哭敢笑一样,每个人,再冷血再坚强的人,也一定有一个可以无所顾忌的地方,哪怕那地方只有方寸之大,也是有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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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