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情茫然而无辜,压根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不由地谴责,男人的喜怒,当真无常。
正在一人一鬼僵持之时,假山后面突然传出一道急促的声音。
一个黑影飞速地蹿进来,身后的斗篷被风鼓起,像一只巨大的蝙蝠。
他闪身进来,义正言辞道:“大王,那少宗主不是好人啊,为了守护见云山的和平,我提议把她赶——”
声音戛然而止。
月情回过头看他,蜻蜓瞪大了双眼,定在原地,俩人面面相觑。
“………”
场面一度很尴尬。
话说一刻钟前。
蜻蜓收到了连绝传来的音讯,令他前来府邸。
顶着下午的大太阳,他懒洋洋地走过来,路上,他却看到枯树边有个孤独寂寥的身影。
那个身影高大、厚重、更像石头一样沉闷。
令人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蜻蜓本着同僚相互照顾的心思,上前招呼道:“重影,你这是怎么了?”
重影看了他一眼,十分郁闷,百分郁闷,千分郁闷。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连绝最忠诚的手下,义勇双全,可是经过昨天一天他才发现他居然和他一直鄙视的少宗主一样“下作”。
“蜻蜓,少宗主说得对,我就是个无赖……”他说着难过不已,狠狠批判自己道:“我简直不是人。”
蜻蜓一针见血,“醒醒,你的确不是人,你是鬼。”
“……”
重影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蜻蜓摸了下鼻子,轻咳两声,收住笑意,正经道:“少宗主说的话怎么能信?”
他煞有介事道:“你想想,风宁是因为被炉子炸伤了脑子才变成如今这幅疯疯癫癫的模样,可那少宗主竟然能同他处得好,这说明什么?”
重影愣了下,问道:“这说明什么?”
蜻蜓道:“这说明她要么脑子先天有病,要么后天变异。”
他痛心疾首,“这样的人,必须要敬而远之,你倒好,还往跟前凑。”
被他狠狠数落一通,重影更郁闷了,呜呜地靠过来抓他的袍子擦眼泪,蜻蜓连忙推开他的头,挽救下自己的袍子,而后摇头批判,“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重影一边抹眼泪,一边问:“那你说怎么办?”
蜻蜓道:“自然是让大王将她给赶走,你同我一道去劝。她一个新来的,大王肯定站在我们这边。”
重影却不肯,任他怎么说,都是一副道心破碎的模样,哽咽道:“我无颜面对大王。”
蜻蜓:“………”
“算了,”他重重地叹了声气,忽而又振声道:“你不去,我去。身为见云山的一份子,你的好兄弟,为了守护见云山的祥和宁静,为了保护大家不被欺负,我必须挺身而出,直言以谏,让大王将少宗主那个心机深沉的妖孽赶出去。”
重影泪眼朦胧地看向他,阳光下,蜻蜓的身影愈发高大,隐隐散发着一层视死如归的光芒,他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蜻蜓深沉地看着他,斗篷一展,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只留下六个情深义重的字。
——“等我凯旋而归。”
……
……
……
啪——
蜻蜓听到了打脸的声响。
这世界上还有比背后说人坏话被撞见更尴尬更羞愤更难捱的事吗?!
没有!
他已经有投湖的冲动。
比起他的尴尬,月情表现得就十分平静自然,甚至有些习以为常。
在这鬼窝里,少宗主名门正派的身份就是众矢之的,被所有鬼警惕且排斥,她已然习惯。
其中,重影与蜻蜓的反应最大。
为了少生事端,月情捏住柔软的槐花,轻轻地摩挲了一下,随之低下眉,又缓缓抬起了眼,看着蜻蜓,眼中已然是一片难色,“大王已经认可我了,蜻蜓护法却不肯同意吗?”
蜻蜓:“!”
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字,杀伤力却堪比天降伏魔掌。
他僵在原地,汗流浃背。
救命,这少宗主法力之高强,已经不用出剑就可以让他跪地求饶。
想到坐在小路边孤独的重影,他悲伤不已,兄弟,我帮不了你了。
这少宗主,简直恐怖如斯!
蜻蜓干笑道:“怎…怎么可能,我肯定唯大王马首是瞻,我怎么会不同意呢,呵呵,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撤了……”
他转身就要溜,却听连绝在身后道:“等等。”
蜻蜓脚一崴,差点跪倒在原地。
连绝轻声道:“她并非是少宗主,你们无须警惕介怀。”
蜻蜓不由啊了一声,一脸懵逼。
“我叫月情,一个酒楼小掌柜,”月情顺势道,“是无意中魂魄飘到了少宗主体内。”
蜻蜓吃惊不已,嗫嚅着道:“原来如此…我说那少宗主怎么可能…”可能会和大王相处甚好,原来根本不是一个人。
不过比起之前那个传闻里冷淡高傲又凶巴巴的少宗主,眼前这个笑眯眯温柔寻常的女子却让他更加胆颤。
光是方才那句反问就让他丢盔弃甲,此时此刻,蜻蜓才隐隐与重影感同身受——兄弟,这不怪你,真的!
连绝道:“从今往后,月情便是见云山的人,是为一体,不分彼此。”
蜻蜓连忙点头应了声。
月情主动和他打了个招呼。
蜻蜓面色僵硬,想到自己刚才是打算怎么背后捅刀的,顿时尴尬不已。
他摸后脑勺,想溜,“大…大王,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嘿嘿。”
连绝示意他坐过来,平淡道:“吃吧。”
蜻蜓看着石桌上的点心与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隐隐觉察到身侧有寒气,他咽了下口水,哂笑道:“我…我不饿。”
连绝面无表情地盯向他。
蜻蜓:“……”
他欲哭无泪,为什么每次夹在中间受伤的都是他?
月情同样不好受,她看着无动于衷的连绝,微微窒息。
她那个一顿三桶饭的连绝呢,汤底都喝干净的连绝呢,从不剩饭的连绝呢,只要是她做的菜就猛夸的连绝呢?
月情在心中叫道,你根本不是他,你把他还回来!
只有厨子自己知道,失去一名忠实的顾客会多么地心痛。
这和变心没有任何区别!
她要破防了。
月情努力微笑,努力镇静,“这是我去云廷城里挑来的新鲜龙鱼,用了上好的香料才吊出来的鱼汤,不仅闻着香,味道也十分不错,蜻蜓护法快尝一尝。”
蜻蜓听到她这么说,只觉得异常毛骨悚然。
不过那碗鲜鱼面看起来真的好好吃。
月情的刀工也是极好,一片片晶莹剔透的鱼肉切的恰到好处,嫩滑的鱼肉衬着金黄的煎蛋,阵阵泛香,极具诱惑力,令人口舌生津。
他咽了咽口水,挣扎一瞬,实在抵抗不住,道:“多谢月师傅。”
月情示意他快吃,余光却偷偷地去看连绝。
她不信他毫无反应。
后者微微阖眼,半支着头,一缕发丝落在耳前,心不在焉地对着眼前池塘的风景,眼中无神,心中无念,已经开始发呆。
月情:“……”
她的心碎了一地,再也好不了了!
半个时辰后。
吃饱喝足的蜻蜓慢悠悠地推门而出。
他还在回味那碗鲜鱼面,神色餍足,冷不丁地,一道轻柔的声音从一边传来,他转头去瞧,只见扭曲迷离的日光下显出个纤细的身影。
正是早已经等候多时的月情。
她歪头微笑道:“蜻蜓护法。”
蜻蜓看她还有几分尴尬,“啊…少…不是,呃,月,月……”
“叫我月师傅就好,”月情温声说着。
蜻蜓咽了下口水,诶了声。
她看着他,笑容温和可亲,步步靠近过来,他却只感觉寒意重重,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蜻蜓护法,”月情站定在原地,想了半晌,犹豫了半晌,最后下定决心一般抬眉看他,难言道:“我本只是个寻常女子,对修仙问道一事闻所未闻,如今莫名来到修仙界,是万分的惶恐不安,幸得大王庇佑,才能苟活于世。”
她道:“大王于我而言恩重如山,哪怕举世之珍宝来报答都不足为过,只可惜我没什么值钱的宝物,也身无长技,于是便想做一道拿手菜以表感谢,却不知是不是手艺太差,大王连看都不看一眼……”
蜻蜓想到刚才那碗鲜鱼面,口舌仍旧免不了生津,听她这么说,不由痛心疾首,“如果你也叫手艺差,那天下就没有手艺好的厨子。”
月情闻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但很快,那双若水琉璃般的眼眸又暗淡下来,想到连绝的态度,低落地耷拉着,隐隐里,还能看见水光。
蜻蜓见她这样,顿时手足无措。
没想到她丝毫不见怪他之前的偏见与得罪,反而与他推心置腹,蜻蜓一时心绪复杂,心里更是愧疚。
“大王并非是不喜你的手艺,而是恐惧食物。”
月情停在原地,思绪宛若被强劲的韧丝缠住不得动弹。
连绝,恐惧食物?
这几个字她都认识,怎么合在一起就听不懂了呢?
“此事说来话长。”蜻蜓表情复杂,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惊悚的回忆,他转头指向身后,眼神讳莫如深道:“你见这座庄园可有什么玄妙之处?”
若说非要有什么玄妙之处,那大概只有与见云山的格格不入了。
“没错,它的确不是见云山上的东西,而是一处活着的庄园。”
月情语调上扬,“……活着的?”
蜻蜓点了点头,一脸慎重,“这座庄园它看起来是死物,其实是活的。这其中不论是用的、看的还是玩的,所有物件与植物全由它掌控,甚至,它还会做饭。”
月情:“?”
“不可置信,但却是真的,不过它做的东西……实在一言难尽,”蜻蜓从脑海深处回想到了那个味道,他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忍不住呕了一声,颤颤,“我当时只尝了一口,差点魂飞魄散。”
他心肝发抖,脸色更惨白了一分,“别说我了,就连大王这般的厉鬼尝了一口后都黯然失色,定在原地一天一夜,面无表情地留下了一串晶莹泪珠。”
他张开手,摆动着,宛如世界末日,“你能想象吗?一碗黑漆漆的不知名物,能让堂堂鬼王几十年都讳莫如深。”
蜻蜓深沉道:“修仙盟一定想不到,他们绞尽脑汁,穷其一生都解决不掉的鬼王,其实只需要小小一碗黑色不知名物就能轻松打败。”
月情叹为观止,能把连绝难吃到哭,那的确是难吃到了一种境界。
可怕,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忍不住好奇,“你竟然没有恐惧食物?”
蜻蜓僵硬了一瞬,咳嗽道:“虽然我道行比大王浅,但是以往吃的东西不同,接受能力自然也不同。”
就比如一个常常捡垃圾吃糠扒土的和一个金枝玉叶享琼浆美酒的,虽然吃的是一样恶心难吃的玩意,但捡垃圾的肯定更能忍受。
他抓了抓后脑勺,有些难堪。
月情顿了下,道:“还好你不恐惧食物,不然我的一番心意就要浪费了。”
蜻蜓怔然一瞬,转头迎向她的笑脸。
他张了张嘴,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绪,缓缓之后,他局促道:“月师傅,之前那个,我不是存心的。”
虽然他没有说清楚,但月情已经明白了他是在说方才背后打小报告一事。
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展颜一笑,“我们以后不是一座山头的人吗?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摩擦。蜻蜓护法,往后还请你常来梨花苑,我请你吃好吃的。”
蜻蜓哑然,好半晌后才说了句谢谢,他微微而笑,认真道:“麻烦月师傅了。”
月情微笑,“不麻烦,不麻烦。”
一人一鬼相视而笑,气氛其乐融融,慢慢向着尽头处走去,这时,他们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月情率先看到重影,拱手笑道:“师兄。”
重影:“……”
他看向蜻蜓,看着他俩和睦不已的氛围,语调拉长,不无讽刺之意,“等-我-凯-旋-而-归?”
蜻蜓:“……”
他恼羞成怒,又皮笑肉不笑地讽刺回去,“师-兄?”
两鬼深深地唾弃着对方,眼中是浓浓的鄙视。
呵,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