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 第8章 两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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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陈氏父子二人，都神色平静，好像对这件事情接受良好。但是小老师从厨房出来后，还是匆匆告辞了。

陈开知道年轻人面皮薄，倒也没有留他吃完饭，只是打趣似地拍了拍养子的后脑勺：“正牌老师罢工了，今天晚上得委屈委屈你了，就让冒牌的陈老师陪你写作业吧。”

陈匡知道他喜欢开玩笑，所以也没当真。没想到吃过饭以后，陈开真的端着杯咖啡，在他的书桌边坐下了。

或许是因为下午的那件衬衣实在是太皱了，陈开吃饭前去换了一件宽大的亚麻圆领衫，米白色的布料，剪裁干净利落，似乎是他某位独立设计师朋友尚未对外发表的新作品。

他坐在靠近台灯的那一册，垂着头、看向陈匡摊在桌上的习题册。而陈匡却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向他——台灯从他的身侧投下一片柔光，在光线中，他眨动眼睛、浓密的睫毛细细地颤动，像是阳光下舞动的蝶翼。

年轻的父亲伸出手，点了点习题册：“会做吗？”

陈匡的视线划过他挽起的袖口、线条优美的手臂，最终落在他指甲修剪得饱满圆润的指尖。他几乎没来得及看那道被指着的习题，就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不会。”

陈开先是笑了笑，感慨：“还好是这种题目，要是你问我别的科目，恐怕我也无可奉告了。”

陈匡有些心虚地垂下脑袋，看向那道题目，是一道英译中。

“Likefather,likeson.”陈开说英语时，不自觉地带着些意国口音，发音比起英式英语更柔润，比起美式英语又更富韵律美。

陈匡当然不懂得这些，他只是觉得，养父说起英语来，比起学校里老师们的一板一眼，有种说不上来的好听。于是他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看向面前的青年。

陈开见他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心里更加柔软。他伸出手，轻轻扶住男孩儿的肩头，说：“这句话在中文里的意思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说这句话时，神色温和、眼含笑意，似乎就像每个普通家庭中的父亲那样，对儿子的未来自然而然地怀有一些美好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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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整个晚上，陈开果然一直坐在养子的身侧，手里抱着一个速写本，时不时地描描画画着。

夜里九点出头的时候，陈匡写完了家庭作业，乖乖地抱着睡衣去洗澡了。洗完澡回来后，他发现陈开还坐在他的房间里，手边是一杯热牛奶。他不用陈开提醒，十分自觉地走过来喝牛奶。

等到他一杯牛奶喝完，把牛奶杯还给陈开时，陈开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带上门离开。他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面前的男孩儿，突然问了一句：“今天下午的事情，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在陈匡洗澡的时候，他一直在思考，作为一个父亲，到底应不应该和儿子聊聊下午的那件事情。就他自己一贯的做派来说，他向来不屑与别人解释自己的生活。但是鉴于陈匡是他的养子，二人作为家人必然是要长期生活在一起的，而这样的事情以后绝对还是会一再发生。

他决定，就算是为了青少年儿童的心理健康，他也应该开诚布公地和养子聊一聊。

而陈匡呢，学着陈开的样子也歪了歪脑袋，然后慢慢地问道：“小安老师以后还会来吗？”那位小老师姓章，叫章安，陈匡习惯叫他“小安老师”。

陈开没想到小孩儿想问的居然只是这个，于是他随口回答：“只要你喜欢他，他就还会来。”

陈匡“哦”了一声，也没说喜不喜欢小安老师。他站在原地又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们下午在做什么呢？”他以前就撞见过亲生父亲和一些陌生女人待在一起，但是他始终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为什么会让父亲勃然大怒。又为什么，在今天会让小安老师那么恐惧。

这个问题不是很好回答，陈开本来想搬出大人们的万能回答，和男孩儿说：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可到底觉得，那样的话实在是太敷衍。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把小男孩儿抱上床，自己也在床边坐了下来。他冲男孩儿笑了笑，说：“你知道两条鱼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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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秋蝉拖着声音在窗外鸣叫。

陈开一手搂着养子的肩膀，斜靠在床头，声音低低地说着：“某一天，海水退潮的时候，有两只鱼没有跟上潮水后退的速度，被搁浅在了沙滩上。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他们觉得又痛又干又渴。”他的声音又低又缓，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陈匡不由自主地把脑袋靠在他的胳膊上，抬起头看向他、用漆黑的眼睛无声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陈开也看向男孩儿，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问陈匡：“如果你也是一条小鱼，不小心离开了大海，那你会怎么样呢？”

陈匡显然没想到听故事还会有提问环节，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陈开没有等待男孩儿回答，他搂紧男孩儿的肩膀，轻轻地继续说了下去：“这两条鱼互相用自己的唾沫，濡湿对方的身体，试图减缓因为离开海水所遭受的痛苦。他们就这样一直坚持到涨潮，最终跟着第二天的潮汐回到大海。”

陈匡想了一会儿，问自己的养父：“你也离开了你的大海吗？”

“或许，我还没有自己的大海。”

陈开说完这句话，微笑着站起身。他伸出手揉了揉那个好奇的小脑袋瓜子，宣布：“今天的故事时间结束了，该睡了，好奇宝宝。”他忽视掉养子满脸的疑惑，冷酷地拿起速写本和杯子，和他道晚安、然后离开了房间。

如果所有事情，都要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的话，那思考也就没有了意义——陈开这样想着。

其实，两条鱼的故事他并没有说完。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如果人与人的相逢，只是为了互相舔舐伤口，那么总会有离别的一天。

这天夜里，陈开睡得很迟。

而陈匡的梦里，有两条离开了大海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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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陈开找到了合适的房子，父子二人很快就要搬离思南公馆。离开的前夜，章安来到思南公馆帮忙。其实父子二人统共也没几件行李需要收拾——用陈开的话来说，缺什么，过去再添置就是了。

章安来，不过是为了见一见陈开。

这天又是一个周五，陈开一如既往地坐在沙发上，微笑着和他问好：“咖啡还是茶？”他手里正拿着一本书，似乎是什么关于美学方面的原文专著。茶几上的白瓷咖啡杯里，还有半杯没喝完的拿铁。

章安咽了咽口水，有些局促地问：“小匡呢？”

陈开眨了眨眼睛，俊秀的面孔上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在楼上写家庭作业……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章安听到他的后半句话，不自觉地一个激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保持着镇定：“外面、外面阳光很好，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吗？”

陈开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细心地把书签带夹进书里，然后抬起头温和地说：“当然。毕竟，外面的阳光很好。”说完，他把书轻轻合起来、放在茶几上。

章安努力在脸上摆出一个微笑，他站在原地，等着陈开走上前。陈开走到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那本书静静地躺在茶几上，阳光下，细细的尘埃飞舞着，那段冗长而艰涩的书名都似乎要在金光中燃烧了起来——Die geburt der trag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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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匡这天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他坐在桌前，眼睛却不自觉地看着窗外摇摇晃晃的梧桐叶。

无意间，他看到两个身影从窗外经过，是陈开和小安老师。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到花园里，似乎在交谈什么。他看到小安老师向养父伸出手，但是由于距离的原因，看不清表情。

陈开向后退了一步，身体被梧桐叶遮住了半边。陈匡只能隐约看到他似乎抬起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小安老师向陈开走了两步，两人的身影没入了金黄的梧桐叶中。

他有些无聊地收回视线，垂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写起了作业。一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钟点工阿姨来叫他吃饭，他下楼后发现餐厅里只有陈开。

陈开冲他笑了笑：“开饭吧。”

陈匡有点奇怪地看了看四周：“小安老师不吃吗？”

陈开“唔”了一声，他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玻璃珠子似的眼睛，脸上露出了一种奇异的表情，似乎是揶揄，又好像是遗憾。他说：“小安老师现在恐怕没心情吃饭呢。”

吃完饭后，陈匡照例要回去写作业。但是由于钟点工阿姨今晚会帮他整理一些衣物，带到新居去。为了不妨碍钟点工阿姨，陈开把养子打包去了自己的书房。

陈开其实很少用这件书房，他一点也不喜欢这间方方正正的书房——这样的格局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常常呆在画室里，那里原来是休闲房，阳光充沛、透气性佳。

他讨厌束缚。

今天章安问他：“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他没有回答。他想，怎么会不喜欢呢？这个年轻人，如此热忱真挚地把自己的一颗心捧出来想要交由他保管。可是他却无法领这份情。

他想，他讨厌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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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父子两人就搬离了思南公馆。后来的很多年里，他们都住在愚园路的一栋花园洋房里。

章安仍旧是陈匡的家庭教师，但是他再也不会来家里为陈匡上课了。最开始的时候，陈开会驱车送养子到章安住的小区门口，后来陈匡长大一些了，就自己坐地铁去章安家里上课。章安依旧关心陈匡的学业和生活，但是再也不会提起陈开了。

而陈开，也很快又有了其他的情人。

某一天陈匡在学校时，学到了《庄子》。他看到课本上写：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陈匡想，原来这才是“两条鱼”的故事。

他又想，小安老师或许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大海，那么陈开要怎么办呢？他会找到自己的大海吗？

备注：Die geburt der trag?die: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德文原名《悲剧从音乐精神中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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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两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