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棠在青龙殿有一片独属自己的宫宇,其中主殿名唤露华宫,是何青棠的日常起居之所。
秋风萧瑟里,火红的花瓣随风坠下枝头,落入青石宫道上,被一双锦缎的靴履踩碎,顷刻零落成泥。
何青棠披着鹤氅,穿过如意拱门,行色匆匆地,进入一处小院。
这里是露华宫最偏远的庭院,沿路的青石台阶上堆满了落叶,宫人还未来得及打扫。何青棠的祥云履踩在上面,咔嚓咔嚓地响。
刚推开门,就见白肆背对着她跪坐在院中央,周身紫芒隐现,体内横冲直撞的气息逐渐趋于平稳。
“阿肆。”
白肆眸中妖光瞬间消散,拍拍衣上落叶,从地上坐了起来,狐狸眼弯起笑意:“师姐回来了?”
何青棠道:“辰清说你取出锁魂钉后灵脉始终不稳,我过来看看你。”
白肆垂了垂眼睛,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呼吸太过急促,以免被何青棠查觉异样:“天妖之力在我体内封印了太久,一时难以收用也是正常的。不过总归没出什么差错,师姐放心。”
何青棠点头:“回妖族也好,留在南渊也罢。无论你想做什么,只有取出锁魂钉,才能自由控制天妖之力。”
白肆淡笑着,心想哪有那么容易,何青棠最多只能帮他取出属于青龙殿的那部分锁魂钉,至于朱雀殿,白虎殿和机枢会,他们怎么可能帮自己。
“想取锁魂钉,其中过程绝不会轻松,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师姐不可能一辈子庇护着你,你也要为自己做打算。”
白肆看向何青棠,见那双剪水瞳中满是坚毅,犹疑着开口道:“说服朱雀主白虎主与机枢长帮我取钉不是易事,师姐谅我愚钝,至今也没想不出什么办法。”
何青棠道:“还记得朱雀殿的沈雁鸿吗?五年前在碧落谷时,你们见过。”
五年前,碧落谷,白肆对那位朱雀殿的小姐有些印象:“师姐的意思是?”
何青棠道:“她同意帮你取钉,条件是,帮她摆脱与白虎殿的联姻,向朱雀主复仇。”
沈雁鸿是前朱雀主独女,理所应当地,是朱雀殿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朱雀主忌惮她,几年前就以长辈身份为她定了门亲事,只待不日成婚,将沈雁鸿扫地出门。
定了定神,白肆道:“师姐,我该怎么做?”
“尽你所能便好。”何青棠笑笑,压低声音嘱咐了他几句。
“有劳师姐费心了。”白肆攥了攥拳,掌心一片冷汗。他狠掐了自己一下,努力朝何青棠挤出笑意。
何青棠公务在身,很快便离开了小院。
白肆含笑送她离去。
直到何青棠的身影远到看不见,他再也支撑不住,勉强撑住墙,冷汗涔涔流下,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脸上的血色几乎一瞬间就消褪了个干净。
他以为自己会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耳边传来一阵错乱的脚步声,辰清及时赶来扶住了他。
只是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妖之力霸道蛮横,甫一挣脱封印,便不受控制地在白肆体内横冲直撞。
好热,好疼,好难受……
气血逆行,翻江倒海,皮肉骨头疼得像要炸开。
师尊,师姐,辰清……
白肆时而热得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烤,浑身的血都背蒸成了一缕烟从头顶冒出来。时而又好像坠进了冰窖里,连呼出的气都挂着白霜。
头疼得快要裂开。
我快死了吗?疼得特别厉害的时候,白肆有些迷茫地想。
师姐和辰清好不容易把他从凌止手中救出来,他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们,就要这么废物地死去……这也太窝囊了。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可他连支撑自己别睡过去都做不到。
眼前走马灯一样,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六岁那年初夏,泠玉仙君与陈掌门密谈,他提着灯笼到玄穹殿找师尊,玄穹峰的守门师兄见他生得玉雪可爱,又十分讨人喜欢,就把他放了进去。
结果他这小祸害误打误撞闯进陈掌门寝殿,一不小心就走了水。
他灯笼里装得是泠玉仙君用北渊海怪皮下脂炼出的长命烛,焰火水泼不灭,风吹不动,只有特定的咒语才能熄灭。
慌乱之中,他怎么都想不起来咒语。最终玄穹峰烧了个七七八八,泠玉仙君赔了大半个敛云峰的家底才把他从陈掌门手下赎走。
回去后师尊罚他跪祠堂,凌止因监管不力被牵连问责,陪着他跪了一整个日夜。他饿得肚子叫,凌止把藏衣袖里的烧饼全都给了他。
后来下山历练,一个小孩因为捡西瓜皮吃挡了城主的车驾被好几个人围着打,何青棠提鞭将那几个城主爪牙抽得满脸是血。
凌止匆匆赶来时,眼瞧两伙人又要打起来,连忙拦住双方,对那城主道:“她姓何,东方青龙的何。”
后来那城主送他们出城,赔着笑脸询问他们的门派,准备择日登门道歉。
凌止斜目望向何青棠。
他除祟时被邪祟咬了一口。
那邪祟是块成了精的石头,立在一户人家祖坟旁尝了上百年香火供奉,因此修炼出了灵识。却因难以化形去夺别人的身体与五感,受害者重则失聪失明,轻则言语有碍,泠玉仙君听闻后,便将他们下山历练的场所改到了这里。
凌止被那石头精啃了一口,无甚大碍,只是小半个时辰说不了话。
“我没有替别人报家门的习惯。”何青棠眼睛在凌止身上刮了一下,抱着手臂不再做声。白肆只好出面回绝了那位城主。
除夕夜守岁,他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醒来之后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枕头旁边还放着三个鼓囊囊、沉甸甸的红包。
他跳下床,拉开房门,泠玉仙君在门外不远处静静看着敛云峰弟子们有说有笑地来来往往,淡色的瞳仁中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师尊,新年喜乐。”他甜笑向泠玉仙君拜年。
泠玉仙君抬头在他头顶揉了揉,唇边勾起浅淡的笑:“新年喜乐,阿肆。”
流光一瞬,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