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刚刚下过了雪, 外面几乎呵气成霜,地上有一层不薄不厚的积雪,容虞匆匆踩过, 洁白的雪地上出现了一连串的, 带着血迹的脚印。
她全程低着头,脸上还有发上都围着一层黑色的棉布, 她去买了一套新的衣裳, 然后又重新找了一家客栈让人烧了水, 洗掉了自己脸上身上的血污。
她去买衣裳还有去客栈时, 布庄老板以及客栈的掌柜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出行是围的这样严实,的确是引人注意,容虞没在意那些,沐浴之后就穿上了自己买过来的, 干净的衣裳。
这时候也不怕别人的怀疑了, 那沾满血迹的衣裳被她直接丢在了客栈的房间里。
她出去的时候头发还是湿的,外面的冷风一吹, 没过一会就变得冰凉。
洗去血污的脸白皙又娇嫩, 眉眼间的绝色更甚,长发随意的用一根木钗挽了起来,玉颈修长,在冷风凛冽的冬日里显得有些单薄。
空旷又寂静的太史街上, 容虞低着头, 步伐很快, 她去的方向不是郡王府,而是刑部府衙。
每一年的冬天好像都是相似的,无非就是冷风还有冰雪, 她过了十八个冬天,都没有发现这个季节有哪里讨人喜欢的地方,可她也似乎没有更喜欢别的季节。
树枝冒出新芽,叶子繁盛,草木枯黄,这些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
这个世界在她眼里就是非黑即白的。
她身处无边的黑暗,所能窥见的唯一光亮,就是她挚爱着的沈映。
沈映是她的太阳。
鞋底踩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从前当她想要去做什么的时候,所念所想就唯有那一件事,可是现在她却想起了些往事来。
她第一次杀人被沈映知道的时候,是在她十四岁那年。
她在她的母亲生辰那天下毒杀死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曾经折辱她母亲的几个男人之一。
她杀死那个男人以后把他的尸体分成了四块,想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埋在了郡王府的四个角落。
她就是在埋完尸体之后遇见沈映的,容虞不知道为什么沈映会突然出现在郡王府,也没有去惊慌如果沈映意图把他看到的东西说出去怎么办。
她当时只是在想,手上的泥太多了,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偷偷的碰他的袖子了。
那时沈映皱着眉,脸色很难看,站在她面前质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直接回答道:“我很讨厌他,我不能杀了他吗?”
她记得当时沈映的样子,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她看清楚自己手上的泥土,她同沈映认识好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生气的样子。
“杀了他?这就是你报仇的方式吗?你怎么不担心一下万一你没有成功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下场,你到底明不明白?!”
容虞一一回答:“不会不成功,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谁教你这些的,是谁教你杀人的,你想报仇你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动手,你做那些的时候,你没有一点的害怕吗?!”
“就算你跟我说,我帮你,你也不要亲自做这样的事情。”
“没人教我,我不害怕。”
她问沈映:“你这样跟我说,是因为你害怕吗?”
她记得当时沈映失望的目光,他看了她半晌,浓烈的失望最终化作了无可奈何,然后轻声对她说:
“是,我害怕。”
那时候容虞根本不明白沈映为什么愤怒,为什么失望。
她就是杀了人而已,在这个世道上,杀人难道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吗?就算她分解尸体那又怎么样?她为什么要害怕,她可不是一个胆小的人,沈映害怕她可不怕。
她对沈映的喜欢和对郡王府的憎恨是完全分离的。
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如果把仇恨和沈映放在一起,取舍其实很简单,倘若沈映有丝毫要伤害她,或者要阻止他所做事情的举动,她也会对他产生杀念。
“……这是最后一次,你下次别这样了行吗?”
容虞摇头:“不行。”
后来她渐渐长大,在又杀了许许多多人之后,在熟悉了血肉和惊恐的味道之后,她突然就有些明白沈映为什么那样生气了。
从她杀掉第一个人之后,她就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她的手上沾上了鲜血,她会越来越习惯这样干脆直接的复仇方式,会轻视人命,也会对生命缺少敬畏,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她自己。
她永远只能活在一个黑暗的深渊里,再也不可能重新的坦然的走在阳光下面,在她杀掉第一个人开始,她就开始沦为和那些人一样的人。
她所做的不是复仇,而是用一种恶意,覆盖另外一种恶意。
她面不改色的分尸,坦然自若的面对死亡,生活在一个碎肉遍布的,诡异的王府里还觉得怡然自得
——她真的是个正常人吗?
沈映说他害怕,怕的并非是那样的尸体,而是明显已经变得不正常的她吧。
容虞停下脚步,在那棵巨大的柳树旁边停了下来。
她上一次在这里等沈映的时候还是初夏时分,轻柔的风一吹过来,就有绿色的柳叶随风而落,在空中翩翩起舞。
可现在树枝上堆满了积雪,她轻轻的碰了一碰,就有雪落下来。
容虞不知道沈映在不在这里,她只是猜测着又来了这个地方等他。
垂下的光秃秃的柳枝上又细小的水滴,容虞站在那,脸颊碰到了树枝,上面的雪水沾到了容虞的脸上,冰冰凉凉的。
那年冬天沈映从江南回来的时候,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脸,也是这样的冰凉。
如今已然是十二月份了,差不多又过去了一年。
那场变故发生她十一岁,母亲死了,小黑猫也死了,梧桐树倒了,就连院子也是别人的了,而那时候,沈映也不在京城。
她十一岁,诺大的郡王府里,她什么都没有。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年也不算什么。
从云端跌落,被羞辱,被责罚,连一个下人都可以随便打骂她,身上留下了几道这辈子都去不掉的伤痕……
那时候觉得痛恨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也没什么了,她受过的辱,她挨过的打,都必然会成为她手里的利剑。
十二岁那年冬天的时候,沈映从江南回来。
她偷偷的从郡王府跑出去见他,没有跟他说她的遭遇,就只是像以前那样跟在他身边,然后努力装作什么都不曾改变一样和他说话。
但是沈映还是知道了。
当时沈映还小,可能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没说什么,只轻轻的抱住了她。
那是她母亲离开之后,第一个愿意抱住她的人。
李天纵从红色的漆门里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蹲在柳树旁的容虞。
这个女人的脸太有辩识度,这样惊世的美貌,但凡见过就不会再忘。
他走了过去,站在容虞面前诧异道:“嘿,你蹲在这里做甚?”
容虞抬眼看她,不语。
“问你话呢,你一个闺阁小姐,大冬天的不在房间里待着,来这干什么?”
李天纵说着说着眼睛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狐疑道:“你该不会是在这等我吧,呵……上次不是拒绝的挺欢吗,怎么,这次家里出事了就知道过来找我了。”
“我可告诉你啊,这次的事我可帮不了你,你就让你爹好好在家……”
容虞打断:“我找沈映。”
李天纵:“……”自作多情了。
他不屑的笑了笑,像是在嘲笑容虞的天真,道:“找他?他是你想找就找的?还没死心呢,你找到他他也不会理……”
李天纵还没说完,沈映看到了容虞,就从正门匆忙走过来,温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李天纵一听到沈映的声音就下意识回答道:“我就是来看看,这人非说要……等等,过来?”
在李天纵诧异的目光中,容虞道:“好久没见你了,想你了。”
李天纵抽了抽嘴角,忍不住道:“你说什么呢……”
“那我一会正好要出去,你同我一起走吧。”
李天纵:“……?”
他缓缓看向了站在了自己身边的沈映,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果然,这样的美色,沈映最终还是没有抵挡住吗?
容虞点了点头道:“那我在这里等你。”
沈映嗯了一声,道:“我马上过来。”
他转身离开,脚步顿住,看向了还站在容虞面前的李天纵:“李大人还不走吗?”
李天纵回过神来,连忙应道:“啊,好,我这就走。”
李天纵转身随同沈映一起离开,容虞站在原地,等沈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