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拐进了屏风后的阁间, 那里放的似乎都是沈映收藏品,栩栩如生的玉雕,合上的卷轴, 宋哥窑的葵花盌, 流光溢彩的窑盤,甚至还有一支全白的狼毫笔, 东西很多, 也并非全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但都各有特色。
容虞随手挑了几个拿过来看了看, 然后又面无表情的放了回去,再好看都是个摆件,容虞不明白为什么沈映也会收集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她走到木架的右侧,手边是一颗颜色温润的夜明珠,还有一个黑色的小木雕, 手指从它们身上划过去, 然后停在了一个棕黑色的木匣子那。
再这一众物品里,这个小匣子实在是难以引起别人的注意。
容虞把盒子拿下来, 上面没有上锁, 她很轻易的就打开了。
里面是一块叠的整齐的黑纱,容虞把手里的匣子放下,然后把那块纱拿出来,展开, 轻盈的纱微微的飘动着垂下, 是一块面纱。
它轻轻的飘动着, 颜色透着诡丽,同其他那些东西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是女人用的东西。
她静静的躺在容虞的手掌上, 边角处绣的花纹都是容虞熟悉的样子。
这是她的东西,忘了是哪一次遗忘在沈映这,没想到被沈映收了起来。
门被打开,沈映走了进来,容虞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但她没有匆忙的把东西放回去装作什么也没有做的样子,就只站在那不动弹。
沈映现在屏风旁,看着她,问:“在做什么?”
容虞抬眼看了看他,然后晃了晃手里的面纱,道:“看这个。”
沈映走了过来,道:“被你发现了。”
容虞问:“什么时候的?”
沈映道:“有几个月了。”
容虞把面纱放回盒子,合上,然后道:“你是不是后天就要走了。”
沈映把盒子从容虞手里接过来,然后放回了原位,道:“嗯,下午走。”
容虞问:“为什么是下午?”
沈映如实道:“有些事没处理完,下午走也一样,能赶到驿站。”
容虞迟疑片刻,道:“那你…要注意安全。”
沈映弯了弯唇,道:“放心吧。”
他道:“怎么今天知道过来找我了?”
容虞道:“听说容围去找你了,他跟你说了什么?”
沈映拉着容虞出了阁间,边走边道:“你能猜到的,无非就是因为军饷的事。”
“他求你,你会帮他吗?”
沈映停下脚步,看着容虞道:“我不想帮他,我想帮的人是你。”
容虞道:“你不要插手他的事情。”
沈映道:“嗯,听你的。”
容虞和郡王府是连在一起的,如果郡王府真的有什么容虞也不会有多好的下场,但是有沈映在,他就不会让容虞受到伤害。
容围是个郡王,算起来也是皇亲国戚,不太可能会被全族处斩,最严重的不过是举家流放,或者全部贬为庶民,如果是前者,沈映也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把容虞救出来,如果是后者,那更是再好不过。
总归不管容围犯了什么都与容虞无关,就算容虞被连坐,她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家眷而已,沈映要救她,管事的人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容虞抿了抿唇,走到了窗边,窗户没关,从这里可以看到宽阔的后花园,到现在正是冬天,景色其实并不好看。
沈映现在容虞身边,察觉到了容虞不对劲,眉心微微蹙了蹙,道:“你怎么了。”
容虞看着外面,道:“在想以后怎么办。”
“我知道你会救我,我也知道如果郡王府有什么事,就算你走了,你留下的人也会救我。”
这些一直是沈映和容虞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
容虞不让沈映管她,却知道如果她真的有生命危险,沈映就不会像往常那样温和,他还是会强硬的介入,然后把她拉出来。
平常容虞说什么沈映基本都会答应,但这是沈映的底线。
沈映不否认,脸色微微冷了下来,对于容虞提起这个问题本能的觉得容虞又要拒绝他的帮助。
但容虞该知道,这个问题注定无果。
“你想说什么。”
容虞看着沈映沉下来的神色,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想说,在那之后我该怎么办。”
她的身子半趴在窗台上,长发垂散着,目光看着远方,少见的显出了几分怅惘来。
她从来都像一个小木头人,这样的神色在她身上是在太少见了,就像一直追求的东西在某一天忽然达到了,人生并未圆满,反倒因此而出了缺口,从前有目标,之后目标是什么,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沈映神色这才缓和了些,问: “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容虞摇了摇头,但接着顿了一下,又道:“其实想要去看看我母亲小时候待的那个小镇。”
“我母亲说那个地方比上京城好多了,可我从小到大除了上京城没去过别的地方。”
沈映垂眸看着她的侧脸,没有出声。
“我母亲说如果我有一天可以回去那个地方,要让我去看看我那个没见过的父亲到底回来了没,如果他回来了,不要告诉他是容围强行把她带走的,要说是她自己愿意跟容围走的。”
容虞说了,沈映才知道原来容虞真的不是容围的亲生女儿,她那样随便的说出来,就像在说一件多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
他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容虞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她忽然这样平常的提起她的过去,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证明容虞已经开始直视自己的过去,也愿意让沈映去了解这份过去,因为好像所有事情开始尘埃落定,所以她似乎在对过往做一个告别。
“不过我不想见到他,因为他现在肯定已经成亲了,我母亲应当也不想见到这样的他。”
沈映的手渐渐收紧,想问容虞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一定有很多,可他想问却又不能问。
“……你想去,以后我带你去。”
“不管你想去哪,我都会带你去。”
容虞没回话,手掌撑着自己的脸庞,长睫垂下来,挡住了眼睛里情绪。
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回头看着沈映,问道:“你这次出去,事情很重要吗?”
“还好,怎么了?”
容虞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她晚上没有留在沈映这里,在傍晚的时候又从奕王府出来回到郡王府了。
她才刚穿过长廊就在后花园的入口处看到了一个跪在那的小丫头。
不知道是哪个房里的丫鬟,也不知道在那里跪了多久。
容虞走近的时候才看到这个丫鬟的脸是红肿的,一看就是被打了。
现在郡王府不比从前了,危机大到别说是郡王府的丫鬟,就是消息稍微灵通点的外人都能听说一二。
这个小丫头容虞曾见过,在府里待了也有六七年了,曾经好像跟过容环一段时间,曾经容环罚她长跪的时候,这个小丫头不知道是被授意还是纯粹是自己看不惯容虞,曾把热汤洒在容虞的身上。
那时也是冬天,好在从膳房端出来到容环房里还有一段距离,汤在路途中早没了刚出锅时的滚烫,但即便那样,那汤兜头洒下来,还是烫红了她一大片肌肤。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容虞这么些年在郡王府受的欺负多了去了,能记住这件事还多亏了是她记性好。
这丫鬟现在跪在这,容虞多少也能猜到些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在背后说郡王府如何如何被大夫人抓到了,然后掌了嘴让她跪在这里。
她从这个丫鬟面前走过去,听见了她低低的抽泣声。
这个王府里的人,有的曾经风光过,也有的曾经低落过,但是生在这样一个从根上就烂掉了的地方,最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回到房间,看到悠哉悠哉坐在她的椅子上的顾岑。
他穿的不是锦衣卫的官服,而是一身黑色的便服,身量修长,无处安放的长腿交叠放着。
容虞脚步顿住,问:“你怎么过来了?”
他站起身来。道:“别误会,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容长兼死了,尸体你要吗,不要的话就扔乱葬岗了。”
容虞道:“不要,扔吧。”
顾岑道:“我说,我特地过来告诉你一声,你不跟我说句谢谢吗?”
容虞说:“谢谢。”
顾岑哼了声,道:“没别的想要问我的?”
容虞道:“什么?”
顾岑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你有沈世子,哪能想到来问我呢,啧,还真是想不到啊……”
容虞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顾岑顿住,看了容虞一眼,道:“你这人真没意思。”
容虞看向他,没说话,但眼睛里明晃晃的写着既然没意思你还来找我。
“行了……”
“相识一场,过来提醒你,这段时间小心点,你是不是的得罪什么人了?”
容虞问:“怎么了?”
“好像有人要对付你,具体我也不清楚,偶尔听别人说的。”
“好像是云徊楼?你长的……”他干咳一声,继续道:“还挺好的,指不定就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注意点。”
云徊楼的事,容虞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来,她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你知道是谁?”
容虞道:“大致有些猜测。”
顾岑道:“那你说说,我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容虞没有直接回答,只看着顾岑,道:“帮我?为什么要帮我?”
顾岑站在容虞面前,神色有些不自然,喉结上下滚了滚。
为什么帮她?
他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喜欢容虞,只是因为对她有点兴趣罢了。
毕竟能让他感兴趣的人并不多。
“因为…你长的好吧,长的好的不是总能激起别人保护的**吗?”
容虞轻笑了一声,顾岑总觉得带了些嘲讽的意味,她道:“那谢谢顾大人是个看脸的人了。”
顾岑跟着挑了挑嘴角,道:“我一直很好奇,你跟沈映怎么走到一起的啊。”
容虞道:“你觉得是怎么在一起的?”
顾岑认真的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道:“看你好看?”
“你也别怪我那么想啊,男人嘛,他要是不看脸,那就一定是看身段!”
容虞也认真的想了想,并不否认,道:“也许有这个原因吧,但是……”
“他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顾岑:“……”
他靠在窗边,窗户没关,倘若有人从外面看,就能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容虞的房间里。
顾岑敏锐的注意到他今天在容虞这里待的很自然,这种自然体现在他不用担心有人看见他,也没人从这里路过,以往容虞身边的小丫鬟也不在这。
他这样想就这样问了:“那个,你身边那个小丫头呢?”
容虞道:“死了。”
顾岑挑眉:“不会是你干的罢?”
容虞道:“不是。”
顾岑也只是随口一问,他并不关心这些,顿了下又道:“郡王府现在这样,怎么一点都不见你着急啊。”
“沈映暗地里帮你了?”
容虞看了顾岑一眼,目光中带着不耐烦。
顾岑被看的有些不爽,想他大老远过来提醒她,又思及郡王府的情况想要帮她,结果这个女人居然就这副态度。
可恶,他又不是求着她接受他的帮助。
他和人相处,已经好久没有出于这种好像低一等的地位了。
“不说算了。”
他抿了抿唇,原本想直接走的,但又觉得来都来了,便压下了自己心里的别扭,道:“行了,好歹相识一场,你父亲这事虽然不太好办,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要是求求我,我或许能让你父亲还钱顺利些。”
容虞沉下目光看他,语气很不好,道:“不用你插手。”
“……不是,郡王府和你是连在一起的,你不明白吗?”
容虞固执的重复:“不用你插手。”
顾岑不再说什么,冷笑一声:“……行。”
顾岑没有在这里久留,大约是觉得容虞不识好歹。
容围今天晚上依旧没有回来,不知道他又在哪个地方,现在的容围估计也没心思像之前那样风流快活了,郡王府的事就够他烦的了。
事实上,容围确实没心思去潇洒快活了,自从要察军饷的消息一下来,他就忙的脚不沾地。
谁能想到战争来的如此之快呢,原本再过几年,容围就完全可以悄无声息把这件事给掩盖过去,可事情偏偏就在今年发生了。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将近一个月了,将近一个月都没有碰女人,这些天里他一直在忙于各种事情,甚至在各种人面前伏低做小,虽然的确是有些成效,但属实是把向来顺风顺水的他折磨的不成人样了。
他也急需一个发泄口,这些日子实在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他为的也并非是郡王府的百年基业,他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性命财富。
毕竟儿子可以再生,夫人也可以再娶,但是钱没了就难赚了。
他昏昏沉沉的睡过去,想起第二天还要去见一个六品小官。
是曾经被他羞辱的人,风水轮流转,没想到他有一点居然也会去奉承他,明天必然不会是轻松的一天,那人如今得势,指不定要怎么羞辱他。
他堂堂一个郡王,居然沦落道如此地步。
夜色渐深,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在这个平静的夜里悄然落下,地面很快被覆上了一层雪白,冷风呼呼的吹着,吹得窗户吱吱作响。
第二天中午,容虞再次去往云徊楼。
是云袖让她过去的,早在前几天云袖便告诉她今天是她生辰,一定要她过来,容虞当时没回应,但真到了这一天,她还是主动去了云徊楼。
云徊楼的热闹一如往常,容虞如同往常一样,脸上围了层面纱,轻车熟路的去到了云袖的房里,云袖身边的小丫头知道容虞,所以也没多做阻拦。
她进去的时候云袖不在那里,那小丫头热情的给她端了茶倒了水,还陪她说了会话,虽然容虞并不怎么回应。
没过一刻钟,云袖便从外面回来了。
她看见在房里等她的容虞,然后关上门,搓了搓手,道:“今儿居然下雪了。”
容虞罕见的应和了声,道:“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下了。”
云袖就这丫鬟端过来的热水把手浸在里面,舒爽的整个人都暖和下来,然后道:“你住的地方冷不冷,一会走的时候从我这拿些炭回去,你说你,给你钱你也不要,这炭拿着得多重啊。”
容虞看着那盆热水蒸腾的热气,道:“不用了,不冷。”
云袖没有去过郡王府,也不知容虞是真的不冷还是在跟她逞强,道:“没事,不带多了,我一会让人给你包起来。”
云袖把手从热水里拿出来,那小丫头递上帕子,云袖把手上的水擦干净,道:“你饿不饿,我让人送点饭过来,你喜欢吃什么?”
容虞摇头,直言道:“你让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云袖抿了抿唇,没有立即回答,她把帕子递给旁边的小丫鬟,走到容虞面前叹了口气道:“……其实也没什么。”
她给容虞到了杯酒,里面是呈半黄色色的酒液,道:“这是楼里酿的桂花酿,卖出去可是五十两银子一壶呢,分了我一些,你快些尝尝。”
她倒完酒,才悠悠道:“今年我正好三十五岁了,我想过完今年就离开这里。”
她转身去屏风后面拿了个木匣子过来,走到容虞面前把匣子打开,然后推给容虞。
“这是我一半的积蓄,我没有子女,要这么多钱也没什么用,思来想去还是交给你吧。”
容虞瞥了一眼,道:“我不需要。”
云袖掩唇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其他的我都可以顺着你,但是这个你必须得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