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人定,陆静终于将女儿如幼时一般轻哄着入睡。
望着床榻上双目紧闭,眼睫湿润,通红鼻尖仍不自觉翕动的女儿,她暗自叹息,由儿子陆元搀扶着起身,退出屋去。
屋外夜阑灯寂,柔和夜风中夹杂着清淡花香。
她轻抚陆元面颊,双唇在月色下惨淡翕动:“阿元,若有一日,你要承袭你父亲的名位,而他那位置,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寸步难行,你可愿意?”
陆元仰面望着母亲,似在思索她方才之言,俊秀而稍显稚嫩的脸庞上渐渐显出少有的决心与成熟:“从来都是母亲与阿姐替我遮风挡雨,可我已长大了,若我不过是承担本就属于我的责任,便能令母亲与阿姐生有所依,哪里有不愿意的道理?”
陆静心有动容,眸光如水,低低道:“好。”
……
却道陆家家主陆时方自外头风尘仆仆归来,正由李夫人服侍着更衣用膳,便有仆妇来报:“陆夫人正于正厅中,请郎主前去一叙。”
陆时闻言,动作一顿,蹙眉道:“这时候,十娘子怎会前来?”
须知陆静自得入陆府后,便几乎足不出院,任他反复试探,皆不为所动,今日却主动来见。
李夫人忙边替他披上起居服,忙将白日之事尽数告知,末了忍不住埋怨:“叔妹仿佛还不知自己如今身份处境,连世子也不大放在眼中,竟是想也不想便要拒绝,那模样,像是见了什么乌糟之物似的。”
陆时却是心中一动,又将当时情形再细问一遍,忖度片刻,方若有所思往外间去。
正厅中,烛光昏黄摇曳。
陆静一身素衣,静坐案边,容色虽还苍白孱弱,却与从前那个淡泊柔软的女子稍有不同,仿佛多了几分坚毅与决心。
甫见兄长入内,观其并不意外的神色,便知他定已猜到几分,不由微笑道:“今日之事,以兄长之聪敏,想来已猜到。我此来,便是要告知兄长,十六年前,引我弃家夜奔之人,正是如今镇守建康,新封梁王萧睿。”
“人人都道梁王与庾氏王妃感情甚笃,独子自幼体弱,梁王却始终未再纳妾。”她面上闪过惨淡笑意,“实则他将我们母子藏得这样深,不过是因庾家势大,恐日后为其掣肘罢了。”
陆时虽已猜出些眉目,此时陡然听闻,仍是一惊,忙按下心底错综思绪,不动声色瞥一眼妹妹,道:“从前你既有心隐瞒,不教我知晓分毫,为何如今却主动相告?连梁王都不愿为你们母子得罪庾家,你指望我能如何?”
他以退为进,欲再试探一番,却不料陆静丝毫未见慌乱,一双眼眸平静中俱是了然:“如今中原大乱,中州士女避乱江左,建康由吴姓士族把持的局面早已一去不返。陆氏为吴姓大族,兄长自然想在眼下朝局震荡之时,令陆氏屹立不倒,甚至能与北方庾、谢二族相提并论。”
她轻柔嗓音忽然压低:“须知可承梁王之位者,非东中郎将一人。我儿身体康健,少年聪慧,若兄长愿为我儿筹谋,日后自可取庾氏而代之。”
陆时一凛,望向妹妹的目光陡然深邃了许多。
眼下陆氏虽仍是吴姓翘楚,可因萧睿南下,如顾、苏等江东士族,便趁此机会,大肆与北方士族结交,隐隐有撼动陆氏地位之势力。他身为陆家家主,听闻有取代庾氏之地位,自然动心。
毕竟梁王虽垂拱,到底是凝聚士族之力的中心。庾氏便是凭借外戚身份,与谢氏地位相当。
他斟酌道:“元日时,我见阿元对局势之见解鞭辟入里,他道是听你所言,那时我还不信,今日才知果然不错。你既有这般见解,如何过去多年,始终将自己置于那样的境地中?”
此话正中陆静软肋。
她颓然垂首,愧疚自嘲道:“我虽身在高门,却从未得过旁人真心爱护。我曾以为他是真心爱护于我,不愿三书六礼,不敢迎我入门,乃是因他受人掣肘,无能为力。若非阿映昨日一语将我惊醒,只怕我仍要执迷不悟。兄长,我这一生已然回天无力,旁人的唾骂与鄙夷,我自一一承受便是。可阿映与阿元是无辜的,他们不该因我的过错,一辈子受累。”
陆时一时静默,望着妹妹这般恳切模样,恍惚间想起少年事。
他是嫡子,少时从未与这个不起眼的庶出妹妹有过多交集,如今细细想来,除了大片空白,竟多是她望着自己与父亲时,渴慕又可怜的眼神。
到底是血缘亲人,他心底涌起几分单薄的愧疚与同情,思忖许久,肃然道:“庾家势大,梁王也不助你,你要我如何帮你?”
陆静垂眸,一指蘸水,在桌案上写下三字。
“谢戎安”。
……
清晨,辉煌灯火不灭,绵绵歌舞不绝的长干里终于渐复宁静。
春江楼外,仆从们正左右搀扶着个衣衫不整,面色青白的年轻郎君行出。
只瞧那郎君眼圈乌青,面颊虚浮,行其路来晃晃悠悠,一副昏沉宿醉的模样,正是陆家五郎陆真。
昨日他已于白日在桓家东郊园墅中畅饮许久,可因嫌不能尽兴,遂又于夜半醒酒后,独自往春江楼而来,眠花宿柳,与相熟的歌妓们嬉闹整宿。眼下由仆从搀扶着,仍是满身酒气,口中唤着歌妓们的艳名,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
随侍的仆从早已习惯了陆真这般模样,俱是面不改色扶他登车归去。
牵车的牛步履沉稳,车中更铺满软绸,陆真横躺竖卧,皆如眠床榻。正要昏昏然睡去,车身却猛然一停,他一个不防,横卧着骨碌碌朝前滚去,一下装在坚硬车框上。
疼痛袭来,陆真酒醒了大半,正要破口大骂,却听外头一阵嘈杂脚步,紧接着便是赶车的仆从颤巍巍的声音:“郎君,似是堵坊催债的又来了……”
陆真伸出的手一抖,忙探出脑袋望去,果然见车正停在僻静街巷处,周遭十多个壮硕魁梧,凶神恶煞的汉子,正将他团团围住。
此等情形,陆真再熟悉不过,望着那十多个陌生面孔,来不及细想,酒意早已清醒,不由腿脚发软,陪笑道:“诸位,春光正好,如何这般荒废?我陆真何人?不过区区一些银钱罢了,哪里要劳动诸位一早便来?”
他说话时,形容狼狈,全无身为世家子弟的风度气派,望在那群汉子眼中,更多了几分鄙夷。
其中为首者,右颊处赫然一道两寸长的刀疤,愈显狠戾,闻言不屑嗤笑道:“郎君这般窝囊模样,若被陆忌酒瞧见,不知作何感想。陆家积代衣缨,竟能出这般软弱无能之辈。”
陆真正惶恐畏缩,哪里还顾得上面子,只得缩着脑袋求饶:“足下,万事皆可商量,只求千万勿惊扰家父……”
陆时平日最憎他在外声色犬马,吃喝嫖赌,不思进取,早已因此将他毒打了多回,因而他一听父亲的名号,便吓得六神无主。
那人见他这幅模样,心下了然,上前几步,凑到他眼前,冷笑道:“若不想惊扰陆忌酒,郎君不妨将所欠的十万钱尽数还来。”
陆真一愣,正迷糊思忖,只记得欠了六万钱,何时欠过十万钱,便听那人又道:“若还不来,今日便别怪某亲自至府上,见一见陆忌酒。”
陆真登时吓得慌乱不已,连连告饶道:“足下,万万不可!眼下我仅有一万钱,且容我命人立刻回府中取来。”
说罢,便冲仆从使眼色。
仆从正与行,却听“砰”的一声,那人竟是陡然伸手,冲车框上一劈,生生落下几道张牙舞爪的裂痕。
“郎君仅一万钱便想打发我等?”
“不敢不敢!”
陆真慌得几要跪下,又听那人道:“若实无银钱,也无妨。听闻昨日,世子曾赠贵府《月仪贴》,此贴价值不菲,莫说十万钱,便是百万钱,也不在话下。郎君若是能令某得此贴,不但此次赌债可一笔勾销,往后郎君便是再欠上百万钱,我等也不再追讨。”
“可……那贴是赠与我姑母与表妹的,我一时也难取得,且得容些时日……”这等诱惑,陆真自然动心。
那人忽而一笑,右颊处的刀疤愈发可怖:“不必郎君亲自取来,我知府中有小郎名陆元的,乃是那位陆娘子亲弟,且将他带来,其余的,不劳郎君费心。”
……
斗场里,陆映一早起身,先将做好的针线皆收拾妥当,又将近来攒下的铜钱尽数取出,独自用过朝食后,便戴上覆面的薄纱,欲出府往秦淮边去。
睡了一夜,她早已没了昨夜的冲动与委屈,方才悄悄入母亲屋中瞧时,见其沉睡的面容满是倦怠与忧愁,心中正愧疚,生怕因此令母亲好容易稍有起色的身子再度孱弱,便想着要去买些好药材回来,替母亲好好补一补。
才行至侧门处,便听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竟是弟弟陆元一路追来,面色焦急,似是怕她想不开一般,急问:“阿姐要去哪儿?”
陆映遂笑道:“阿元莫急,我只是去秦淮边,替母亲买些药材罢了。”
陆元面上一红,心知自己过虑了,释然笑道:“这便好。今日还早,不如我同阿姐一道去吧。”
说着,径自上前,与之同行。
此情此景,令陆映一阵恍惚,隐隐想起从前在颍川时,二人一同踏着晨光往澄心堂的日子。
陆元亦有感慨,举目望着巷道尽头的一束日光,叹息道:“阿姐,咱们离开颍川不过半年,可我总觉得,仿佛已有数载之久。”
陆映笑着伸手要摸弟弟脑袋,却发现不过数月,他的身量便又高了寸许,亦叹道:“是呀,不过数月,一切都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这数月里,天下局势大变,她离开了颍川,失去了谢郎,连说的话,也自洛阳雅言,尽数换做吴音。
唯有来自旁人的轻视与鄙夷,丝毫未变。
这般想着,她又默默垂首,心有戚戚。
陆元似有所觉,转头认真道:“阿姐,昨日之事,莫怪母亲。我想,她总也是有难处的。”
陆映微笑,露在薄纱外的明亮双眸弯如月牙:“我哪里会怪母亲?这样多年,母亲为了我们,也吃了许多苦。我不过是有些难过罢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阿姐莫忧,都会好的。”陆元想起昨夜母亲的话,不由道。
有弟弟这般安慰,陆映心底的怅然已消散大半,不由渐渐开怀起来。
然二人正笑闹着在窄巷间缓步而行,方要转入阔道中时,墙角处却忽而蹿出三五壮汉,不由分说,便将二人捉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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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