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焦如焚,忙遣了祁召南和谢朗带着御林军等人去前面的望云谷寻人。
谢朗乍闻爱女幼梧身处险境,对祁召南主动请缨前来寻皇后之事一时未来得及多想,直到在谷中一处瀑布下寻到幼梧和一道紫裙白衫的身影,众人都长舒了口气,虎啸之声并不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瀑布水潭旁树下,紫裙白衫的女子斜坐在石堆前,正揽着幼梧轻拍着她的背,小声安抚着。幼梧手里还抓着一顶杂花编织成的花冠,楞楞地看着来人,见到爹爹来了,心中的恐惧消去了大半,哭着从皇后怀里起身。
谢朗未来得及向皇后行礼,忙准备去接住女儿,一回头,忽见原本一直沉默着的好友翻身下马,眸光如淬过的剑刃,疾步走到那女子身边,俯下身,一把攥住了对方的手腕。
孟兰漪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拽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周围其他人看去,心里一阵紧张,正要低声呵斥他松开手,抬起眼帘,却对上一双幽沉的目光。
他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自己。
目光渐渐从她的面上,落到握在掌心的一截皓腕之上。
袖口凝脂如玉的肌肤上数道红痕,一直蜿蜒到看不见的手臂深处。
孟兰漪怔愣着,竟也忘了他如今的动作有多么逾矩,望着他微垂的侧脸,这样近的距离,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异于寻常的快,急促的呼吸几乎要将人淹没。
“祁大人……”
“还伤到哪里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孟兰漪下半句话被他沙哑的嗓音堵了回去,茫然地被他盯着,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没来得及抓住。
“还……还扭伤了脚。”
孟兰漪原本和幼梧在望云台边采花,忽见谷中流水淙淙,幼梧起了玩心,她便陪她来谷中沿着水边走走,谁料小女孩颇为顽皮,一眨眼便不见了,同她玩起了捉迷藏,她只得与身边的几个宫女分头去寻。
在草丛中寻到幼梧时,她正蹲在一只类似猫儿的幼兽旁边,孟兰漪定睛一看,顿觉大事不好,幼梧口中的大猫,其实是一只受伤了的老虎幼崽,因紧闭着眼睛趴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似的,看不出它的凶险。
但这样的老虎幼崽,断不可能独自行动,孟兰漪忙带着幼梧准备离开,生怕吵醒了这只老虎幼崽,但刚刚走出草丛,见那老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慌忙之下带着幼梧躲到此处,被荆棘丛划伤了手臂,扭伤了脚腕。
阵阵虎啸声如在耳畔,她本也心中恐惧,却又要安抚幼梧,幸好……幸好他来了。
他这般幽沉的目光和语气,刹那间仿佛回到了五年前……
此地不宜久留,祁召南松开她的手,叫她抓着自己胳膊,扶她慢慢站了起来。
孟兰漪回过神来,回头见幼梧扑在了宣平侯怀里小声啜泣,才松了口气,看样子,他们应当是得了皇帝的应允来寻人的,那他方才的举动——
正想着,身体却陡然一下腾空,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孟兰漪惊呼一声,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心头一跳,急忙小声道,“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这人却恍若未闻,面无表情地将她抱上了马背,任她如何催促挣脱都一言不发,在而后赶来的御林军错愕的目光中,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牵着缰绳,从望云谷中骑马离开。
……
“陛下,皇后娘娘身上的伤并无大碍,只需按时上药即可。”
皇帝坐在榻边,听完孙医官的话,长舒了一口气,叫人去取药膏来,要亲自给孟兰漪上药。
孟兰漪今日经历这一遭,实在没有心情在应付皇帝,正要推脱,内寝外的帘帐外,梁庆小心翼翼传话道,“陛下,祁大人请见。”
怎么又是他……孟兰漪抬眸去看皇帝的脸色,方才从谷中出来时,他二人同乘着一匹马,皇帝当时未曾有什么表示,只挂心她的伤势如何,那现在呢?
即便是救人,皇后与臣子这样的举动,实在是有些不妥,祁召南来求见皇帝,又是要说什么?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内寝里只点着两只烛台,皇帝似乎察觉到自己在看他,目光对上她的,须臾之后笑了笑,“今日吓坏了吧,早些休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孟兰漪眉心一跳,强装镇定地点了点头。
同自己过去的那些事若是败露,对祁召南又不是什么好事,他来请见皇帝,必定是想好说辞和应对之策了吧,今日之事是他惹出来的,自己又何需慌乱,只当作未曾在意便是。
皇帝转身出了内寝,抬眼望去,见祁召南正在毡帐外,脚步一顿。
险况之下,未曾来得及多想,修礼是他最信任之人,也最清楚皇后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情急之下主动去救人,是理所应当,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那救人之后呢?皇帝眼眸一黯。
众目睽睽之下,他便这样与皇后同乘一匹马从谷中出来,皇帝心中阵阵发堵。
他的女人,他的皇后,危急之下被旁的男人护在怀中。
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心绪,令皇帝心中阵阵不安。
明知道细究起来祁召南这样的举动无可指摘,但他还是……有种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危机感。
片刻后,终于还是走了出去。
皇帝笑道,“修礼等在这里见朕,是要讨奖赏不成?今日救驾有功,朕得替皇后谢你。”
语罢,笑不达眼底,紧紧盯着来人的表情。
祁召南退后一步,单膝跪拜在地,执礼请罪,“臣不敢,还请陛下恕臣不敬之罪。”
皇帝缓缓道:“不敬之罪?修礼此言差矣,你何时有过不敬?”
不等他回话,皇帝忽笑了出来,“你是说救皇后一事……修礼,朕自幼与你一同长大,将你当作亲弟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朕非三岁小儿,这样浅显的道理怎么会不懂,又怎会因为这件事怪罪你以不敬之名。”
皇帝也不知自己是在打消那一丝心头浮起的怪异猜测,还是真的这么想,仿佛这样大度地说出来,便能成了真的。
“谢陛下,臣愧不敢当。”
“臣还有一事。”祁召南听着皇帝心浮气躁似乎有些言不由衷的宽恕之词,心底一阵冷笑,怀疑的种子只要种下了,便会生根发芽,不需要等发芽的那一天,他等不起了,越早越好,只要需过些时日,他便不需要冠冕堂皇的请罪,从他身边将她带走……
“陛下派臣去北疆督战,臣两日后便要回京与军队汇合出发,护卫陛下之职交由了殿前司副指挥使秦大人,特来告知陛下。”
皇帝闻言,方才那一丝在他面前的不快骤然消散,忙叫他起身,一同回书房再议一会儿出征北疆之事宜。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先帝削了祁家兵权,但他如今又要重用祁召南对付谢家,焦头烂额,沛国公他们曾隐晦劝谏过自己,但皇帝心中总记挂着年少时的兄弟情谊。
若祁家真的有二心,修礼并不忠心于自己,何必在当年以伤了右臂不能再挽弓这样的代价救自己。
……
夜深人静,内寝里只留了一盏烛灯,昏黄的光亮洒在榻上人光洁莹白的肌肤上。
孟兰漪也是晚上要入睡时才发现,背上竟有一块小小的淤青,白日里大约是撞在什么东西上,并未觉得疼痛,只是看起来有些骇人。
绮罗替她褪下了薄绸寝衣,叫她趴卧在榻上,小心翼翼替她检查了一番,确认只有这一处有伤,去外间寻膏药打算替她涂抹。
孟兰漪有些困了,闻着淡淡的安神香,似眠未眠,隐约听到一阵轻手轻脚的脚步声来到了榻边,轻轻拂开纱帘,微凉的手指蘸着药膏在淤青之处轻轻打圈揉按着。
凉如玉石的手指轻触到蝴蝶骨,引人一番微颤,力道却很舒服,愈发叫人昏昏欲睡。
直到外间的屏风后面响起绮罗的声音,“娘娘,药膏大约是被锦绣收起来了,奴婢去找找。”
孟兰漪猝然睁开了眼,绮罗还在外面,那方才替她涂药的是谁?
心跳如雷,还未回头,那人已经倾身覆了下来,残存着药膏的手指抵在了唇边,身上从秋夜里沾湿露水的衣料紧紧贴在了她的背上。
“娘娘别紧张,臣只是帮娘娘涂个药而已。”声音压低,只有两个人能听到。
孟兰漪呼吸骤乱,唇边的触感分外清晰,等听到绮罗走出毡帐的声音后,抬手推开他,忙用丝被裹住自己仅穿着抱腹的身体。
祁召南笑了笑,“该看的,不该看的,臣都看过,娘娘何必遮掩。”
孟兰漪又羞又怒,“白日里你惹的祸事还不够吗,夜半私闯皇后寝帐,你有几个胆子敢这样放肆?”
“臣着急救人,竟还成了祸事?”他微眯了眯眼,“娘娘一如既往狠心。”
孟兰漪说不过他,知道他对自己有恨,变着法子折磨自己,咬牙切齿道,“你来做什么?”
“臣说过了,只是替娘娘涂药而已。”
她显然不信,一脸戒备望着自己,昏暗如雾的灯下,见她风鬟雾鬓,春水乌瞳微微瞪着,比曾经娇怜盈盈的模样多了些生气,祁召南觉得她这副模样,倒比狠心说利用自己时顺眼多了。
方才她背上细腻柔嫩的触感还未曾从指.尖淡去,这样近的距离,她用以蔽体的丝被下是何等风光,他都知道。
即便他想要在这里对她做什么,她也没有反抗的能力。
但他不能……祁召南眸色微黯,轻轻移开视线,“今日之事,是幼梧调皮,才致使娘娘落入险境,受了伤,臣作为她的舅舅,给娘娘涂药赔罪,难道娘娘觉得不够?”
孟兰漪闭了闭眼,不想再和他多说话,压低声音道,“药涂完了,你走吧。”
榻边坐着的人却并不离开,依旧微微垂首,居高临下看着她。
绮罗却已经取药回来了,脚步声停在屏风外,似乎因为里面过于安静,小声疑问道,“娘娘,您睡了吗?”
孟兰漪心一紧,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对绮罗道,“我困了,明日再涂药吧,你也去睡吧,不必进来熄灯了。”
绮罗“哦”了一声,似乎觉得有些奇怪,将药膏放在外面桌上,轻轻转身离开。
“娘娘困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似在轻讽她方才的谎话。
孟兰漪脑袋里乱乱的,又恨又气,只想快点赶他离开,但白日里他来寻自己时,掌心滚烫的温度和幽沉的眼神一幕幕在脑海里重现。
此刻对上他的目光,竟有一丝荒谬的猜想,他对自己……真的只是恨吗?
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孟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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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看花似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