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厨房,王胜男在炉灶里点起火,就着滋味脆爽的腌菜,吃了三碗浓稠的米粥,和两个扎实的馒头。
之前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在热乎乎的食物填满的胃部以后,被食物挤出体内。
然而,一个问题还盘旋在她心中。
母亲她……
在王胜男的记忆里,母亲是令她感到耻辱的存在,自有记忆以来,母亲并不像父亲一样喊她“儿子”,而是“女娃宝贝”那样腻歪的喊她,眼中闪烁着令她感到不舒服的光彩。
那是一个怎样的妇人?
衣衫单薄,身材瘦削,脸上也没有光彩和笑容,宛如一尊老树。
父亲的那句话,让母亲发怒了,那样一个女人,也会发怒吗?
王胜男完全想象不出。
明明同住在王家,但已经有很久没见面了,如果不是家中没有举行丧礼,王胜男几乎要以为母亲早已死去。
怀着复杂的情绪,她起身前往母亲住的别院。
“喵~”
别院并没点灯,安静的只能听见她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和呼吸声,忽然闯入熟悉的猫叫。
王胜男回头对上曲灯语的眼睛,原本紧张地情绪再次提起,认出以后才缓缓放下。
曲灯语已经吃过,这房子白天的时候看着干净,到了晚上,暗处藏着蛇虫鼠蚁就全跑出来了。她抓住九条蛇,吞进肚子里,还戏弄了好几只没有戒心的老鼠。
她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老鼠在玩“躲猫猫”的游戏。
跑到这座别院后,曲灯语的注意力被突然到访的王胜男吸引。
这里的环境阴冷潮湿,而且没有点灯,王胜男怎么会到这里来?
莫非有什么特别之处?
曲灯语叫了王胜男一声,跳到她肩上。
——王胜男的身躯散发出暖烘烘的热量,正好可以捂捂爪子。
好黏人……这样想着,王胜男却没有将曲灯语赶下去,而是将曲灯语往肩上拢了拢。
触手是细腻柔软的毛发,她忐忑不安的情绪莫名平和了许多,仿佛也被一只手悄悄抚平了。
咚咚咚,王胜男敲门,道:“那个……睡下了吗?”
她难以喊出“母亲”这个词,口齿生疏地问。
父亲并不喜欢她与母亲过分亲近,总是用“那个女人/婆娘”代替。
屋里传来一句:“谁啊?”
声音干涩苍老。
“我是胜男。”推开门,屋子里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她连忙点亮床边的灯。
烛光驱散了屋子里的黑暗,摇摇晃晃地落在一个女人脸上。
头发花白,比爷爷的头发还要白,皮肤苍老,然而仔细端详,依旧能看出自己和她很像。
那是脸型上的相似,还有嘴巴和鼻子,眼睛和眉毛……
看着看着,王胜男发现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像父亲,而像这个女人。
这个发现让她惊了一下。
女人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到曲灯语身上,眼中流露出一点点光彩,像是看到了喜欢的事物。
曲灯语能闻到这个女人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在她眼里,这个女人脸上笼罩着死亡的气息,身材佝偻着,王胜男有些像她,只是比她更年轻、健壮。
“我有一事不解。”王胜男开口,“你和父亲争吵过?”
女人认出了她,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会儿,“我们经常争吵,你忘了吗?你父亲……”
她似乎觉得这个称呼好笑,唇角扬起,道:“总说我不可理喻,你当时跟他站在一起,说讨厌我,让我闭嘴。”
王胜男完全不记得了,她竟然说过这种话吗?
小时候的记忆被翻出来……当天晚上,父亲喝了酒以后,突然打母亲。
似乎没有什么原因,突然就动手了。
挨揍的母亲一声不吭。
父亲很生气,让她也跟着打母亲,证明他们父子是一条心。
她扇了母亲几个耳光,母亲哭了,她很生气,在心里问母亲:“你为什么不反抗?”
嘴上说出的却是:“我讨厌你!”然后捂住母亲的嘴,让她别哭了。
父亲笑了,夸奖她做得好。
她一面感到虚荣的满足,一面又有些诡异的害怕,悄悄握紧了沾满眼泪的手掌。
后来母亲得了脏病,父亲说那是不检点的女人才会得的病,于是她更加厌恶母亲。
“你现在身上的病好些了吗?”她与女人保持着距离。
“什么病?”女人身上有太多病了。
王胜男突然提高音量:“就是不干净的女人才会得的病!”然后声音弱了下去,“你有没有背着父亲偷人?”
她想知道母亲为什么会生病,也怀疑这个女人真的会像父亲说的那样偷人吗?
“我只和你父亲发生过关系。”
王胜男言语中嫌弃的意味刺痛了这个女人,她拔高了音量,嗓音破碎沙哑,“你知道你父亲和多少人发生过关系吗?”
“是他将病带给我的!”
她生气地挥手,指着王胜男,“你只相信他的话。”
王胜男没有躲避,她想了很久,最终将当年埋在心里的话问出来:“你为什么不反抗?”
“哈哈哈……”女人大笑起来,捂着嘴,又放下手,拍着硬邦邦的被子,道,“原来我一直都没反抗。”
“我不想嫁人,为此跳了三次河。我不想生孩子,为此绝食了三十天,他们拿管子从我鼻子里戳到我胃里,将食物灌进我身体里。后来我想,杀了你……可你又是一个女孩儿,我舍不得了。”
“他们想给你父亲过继男孩,我劝他培养你,把家产留给你,只有你才是他的孩子。看着你在外面锻炼,长的那么结实,我心里无限欢喜,满以为你会比我过得很好。”
“你比我更结实,却用你的手来打我,捂住我的嘴,让我不要说话,不要哭……那我问你,你有反抗过他,反抗过你父亲吗?!你要我怎么反抗?一定要我死了吗?”
她又大笑起来,说自己没几天可活了,那笑声畅快无比,像是终于要迎来解脱。
王胜男局促不安地低下脑袋,其实她可以将拳头巴掌对准父亲,但她没有忤逆这个男人。
从出生到现在,一次也没有。
因为她明白父亲嘴上说着爱她,其实会丢弃她,惩罚她。而母亲是真的爱她,不会伤害她,所以她将拳头和巴掌对准了这个女人。
其实是因为父亲在家里更有地位,这里是父亲的王家,母亲只是一个外人,而她要在这里活下去,就得表明“一家人”的立场。
这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原来才是最懦弱、卑劣的哪一个。
“对不起。”
“对不起,母亲……”
王胜男跪了下来,她双眼泛红,缓缓低下脑袋,喊出了那个一直避讳的称呼。
她希望母亲责怪她,又希望母亲接纳她。
“我希望能你过的比我好。如今看来,确实如此,我也不再有什么牵挂了……”
女人伸出手,像是要摸摸王胜男的脑袋,但最后还是没有做到。
她转手摸了摸曲灯语的脑袋,“我从前就很想养一只猫,多可爱啊……”
曲灯语“喵”了一声,她看见女人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你走吧,让这只猫留在这人陪陪我。”女人挥手,似乎不愿意和王胜男再说更多话了。
王胜男连忙擦拭眼泪,从地上起来,和曲灯语说:“请你留在这里,陪一陪她。”
曲灯语从王胜男肩膀上跳下来,落到床沿上,算是答应了。
王胜男吹灭蜡烛,离开这间屋子。
女人摸了摸曲灯语,轻声呢喃道:“我没法庇护她,她在男人当中夹缝求生,想要融入进去,就必须做一样的事情。比如嘲讽女人,我总觉得她很讨厌自己。真正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曲灯语没有回答,但她觉得从刚才王胜男喊出“母亲”的那一刹,除了愧疚,同时也接受了自己是个女儿身。
曾经在她所在的世界,有个著名的故事。
屋子里的黑人奴隶,精心伺候着白人老爷,认为自己和白人老爷是一样的,同样有文化,懂礼节。他们看不起在田里劳作的黑人奴隶,认为他们是“两条腿的牲口”,粗鲁野蛮,没有文化,将自己与那些田间劳作的黑人奴隶区分开来,并加以打压。
曾经的王胜男看不起自己的母亲,将两人分开看待,一如屋子里的黑人奴隶,鄙夷着田里的黑人奴隶。
明明同样都是黑人(女人),同样都是奴隶(被压迫)。
鄙夷对方,难道不是在贬低自己的根本吗?
自己能成为文明人,只能说明,对方本质上也可以。
当然,最好还是不要做奴隶了。
如今,王胜男大约是明白了这一点,幡然醒悟了。
她跑到医馆前,这时候医馆还没关门,柳二娘在柜台前算着账本,手里的算盘被打的啵啵响。
“你……”事关母亲的**,王胜男开口之后,又不知该怎么说了。
柳二娘看见了她,问:“怎么这样着急?”
王胜男将柳二娘拉倒帘子后,问:“一个女人,只有一个男人,可会得那种病?这病要怎么治?”
柳二娘并没有询问王胜男为何问这样的话,而是给了肯定的答复:“会。”
“为何?”王胜男不解。
柳二娘缓缓踱步,语气严肃:“这病不是和别的男人发生关系,女人才会得,而是女人只要和男人发生关系,就会得!”
这个回答,让王胜男大吃一惊。
但仔细一想,父亲其实和别的男人并无区别,若是母亲沾染了其他男人会得病,难道沾染了父亲,反而能免除无事吗?
“我相信你一定有法子,请你救救我母亲!”
王胜男刚要跪下,就被柳二娘扶起,“我也不能保证,还得看过再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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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 “不干净”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