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尺素匆匆下了船,她感觉有无数道视线落在她身上,作为一个成年的女人,她很明白这些目光意味着什么。
曾经她也以凶狠的表情瞪回去,但他们非但没有移开目光,甚至笑的更肆无忌惮,甚至有人指着她对旁边的男人说:“瞧,她生气了。”
仿佛她的愤怒只是一个玩笑,仿佛她的情绪微不足道。
乘客下来以后,聚集在码头旁边的男人们围了上去,开始卸货。
卸货的声音轰隆隆,男人们说话的声音闹哄哄。
曲灯语扯了扯崔尺素的裤脚,一只爪子明确地指向提着水桶的小少男。
崔尺素回过神来,低头看见曲灯语的动作,顺着毛茸茸的雪白爪子看向那个紫衣服的小少男,她当然不会以为曲灯语是想要吃鱼……
红白相间的鲤鱼搅乱桶里的水,紫衣小少男手上湿漉漉的。
她瞥了一眼女婴的背,被碰到的地方水渍未干,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愤怒的情绪,鼓起勇气朝那两个男性走去。
和她毫无血缘关系,却被父母带回来的小男孩几乎和紫衣小少男的个子差不多高,这家伙当时做过一件特别过分的事情,令她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也让她对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十分反感。
——他在她面前脱了裤子,说就是因为她下面没有“小鸟”,所以父母才不喜欢她。
“原来我是残缺的”这样的念头浮上脑海,她迷茫而震惊的表情深深取悦了这个名义上的继承人。
后来这人越长越大,想要娶媳妇了,对她有时也会露出异样的眼神,或者用“牛郎偷看仙女洗澡”的故事吓唬她,在她洗澡的时候和一群男性偷走她的衣服,还说“我们根本没看到什么”,在商量她婚事的时候,提议过让她做老婆——反正没有血缘关系,就当童养媳好了。
然而父母还算要点脸面,将她卖给了一个男人,换了七两银子给那人娶妻。
所以,崔尺素有时也会疑惑,原来继承家业的后代,也可以跟父母没有血缘关系吗?
于是她收养了女婴。
总而言之,她并不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在女婴身上再度发生。
“等一等!”
伸手拦住了那对父与子,崔尺素心跳如鼓,却有种“终于做到了”的感觉。
他们停了下来,看向崔尺素,眉心一点朱砂的景恣问:“有什么事?”
“你身后的孩子偷偷摸了女婴。”
她并没有将被摸的地方展示给他们看,只是盯着那个紫衣小少男。
作为收养女婴的人,崔尺素并不习惯女婴喊她妈妈,而且她年纪也不小了,便让女婴喊她姥姥。
在和别人介绍女婴时,她也绝不会说这是“我的孩子/养女”,而是直呼其名。
女婴只是乳名,崔女英才是大名。
英的本意是指花,有“落英缤纷”一词,而衍生出来的意思则是才能出众的人,例如“英‘雄’好汉”。
但女婴更喜欢“英姿飒爽”这个词,还自创了“英雌”这一称呼,因为“雌雄”一词,是雌性在前,雄性落后。
眉心一点朱砂的景恣不以为意地瞥了身后的紫衣小少男一眼,视线又转回到崔尺素身上,笑道:“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而已。”
似乎在笑崔尺素“这么一点小事,也要斤斤计较”?
当年崔尺素自觉“残缺”,但还是把名义上的哥哥做的事告诉了母亲,得到的回答只是让她不要声张,否则就是“没脸”。
后来在那个男人要说亲时,她再次提起这件事,那个男人说“我早就忘了,没想到你还记到现在啊”,似乎她十分小心眼一般,还说因为她喜欢那个东西,所以记到现在。
她只是觉得恶心,而那家伙却觉得她是饥渴。
不能就这么算了,正想将事情闹大的崔尺素还没开口,女婴牵着她的手,找到依靠一般,反问:“这真的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吗?”
崔尺素刚想叫女婴别相信,女婴便松开手,跑过去一脚踢翻了木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跟你玩而已,没想到你这么弱,啊!你不会生气的,对吧?”
她脸上仰着天真可爱的笑容,任谁也无法相信她是故意的,然而她的话却透出几分阴阳怪气来。
女婴虽小,却不是可以任人糊弄的傻子!
红白相间地鲤鱼滚到女婴脚下,抱着女婴的脚:“救救我……”
紫衣小少男被木桶砸了一下,摔倒在地上,脸上露出“痛”的表情,连忙起身捂着屁股,躲在景恣身后。
“你不是想跟我玩儿吗?躲什么!”
女婴根骨极好,又常年待在山上,习武采药,自然力大无比。这个小少男只是一个弱唧唧的玩物,岂是她的对手?
好在她下手有分寸,并没有将人弄死,只是弄哭了。
小少男哭花了脸上的脂粉,声音哽咽:“我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什么了?”女婴的指头指着小少男,声音响亮而有威严,“说!”
毕竟她可是和母老虎待在一起的人,常年熏陶下来,也学得了虎啸山林的一分真意。
小少男吓得缩了缩脖子,上半张脸还在哭,下半张脸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
“我年纪也不小了,想讨个媳妇传宗接代。”
脑子发懵,在那一声吼下,三魂丢了气魄,他下意识将心中想的说出来。
虽然没有遁入空门,女婴也是不打算成亲的。听说这话,皱起眉头:“你义父说你是个小孩子,与我玩闹。而你却说自己年纪不小了,要讨个媳妇。你们谁说的话是真的?”
气氛因这句话变得安静而微妙。
崔尺素没想到女婴竟然这样野,连忙将人拉回来,“这是他们家的事,与咱们无关。”
她话里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因为当年她就想暴打那个家伙一顿,只是没那个胆子。
而女婴做到了。
女婴的做法也刷新了曲灯语的认知,在面对光头的时候,女婴知道忍辱负重,暗中下药放倒对方,而在面对小少男的时候又能直接出击,嬉笑怒骂。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小丫头。
不……陆寻也是很厉害的。
仔细想来,年长的女人总有一股被驯化的柔弱之态,年纪小的姑娘们却都展现出强大的一面。
小少男啼哭不止,显然是被吓破了胆子。景恣皱起眉头,看向并不责问女婴的崔尺素,“你就如此教导这孩子?”
“她做的很好。”
崔尺素这话是对景恣说的,也是在夸奖女婴。
景恣抿了抿唇,以往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无论男女,总是要教训一番孩子,向他展现自己“有教导”过这孩子,已经尽心尽力了,最起码也是要赔礼道歉的。
而这头发半短的女人却不按常理。
他无话可说,就连“让她继续这样下去,将来肯定没人要”这样的话也吐不出来了。
因为那句“她做的很好”,他失去了作为一个男性长辈教训孩子的权利。
女婴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明显感觉到那个爱哭鬼粘着他口中的义父,这和她跟姥姥的之间关系不一样,带着某种隐秘的黏性和滑稽的感觉。
让她感觉有些奇怪,但她觉得这是别人家的事,反正和她没什么关系,也就不再细想了。
抱着肥乎乎的大鲤鱼,她对曲灯语说:“今晚喝鱼汤吧!”
鲤鱼疯狂甩着尾巴,却被女婴牢牢抱着,挣脱不掉,筋疲力尽之后,它双眼含泪,哀求着女婴别吃它。
“这是我钓到的鱼。”景恣朝女婴伸出手。
女婴躲了过去,圆溜溜的眼睛一转,笑道:“你在河里钓到它,它是你的。可它刚刚掉到上,被我捡到,现在就是我的了。”
“我也不会吃它,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会说话的鱼,等我跟它好好说会儿话,我就会放它回去。”
景恣皱眉,收起手,道:“这条鱼年岁并不大,只是因为吃了人,才能口吐人言。”
一般小孩子经过这一番话,早就吓得把鱼丢出去了。
女婴却没有这样做,而是问鲤鱼:“你吃人了吗?”
正好这条鲤鱼会说话,她不会只听那个男人的一面之词。
鲤鱼安静了一会儿:“吃了。”
景恣本以为得到这个答案,小丫头知道他没说错,就会放手了,谁知女婴又接着问:“你在河里,又不能跑到岸上来吃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并不觉得鱼吃人有多么不可饶恕,也不觉得这件事情恐怖,反而觉得十分正常。
因为自然界本来就是你可以吃我,我也可以吃你的。她的姥姥吃斋念佛,可她的好朋友金桔却是肉食动物,她生活在其中,有时认为姥姥口中念的众生平等太假了,将金桔看作朋友,这才是真正的众生平等。
因为她总有一天是要死的,说不定也会变成动物。
在女婴身上,曲灯语看到了曾经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自己。
只是她不如女婴厉害、聪明,也没思考过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直到成为猫,也没开窍。
如今,一点拨,忽然想起原来那个世界,有些地方会让动物吃掉死者的尸体,作为安葬方式。
比如天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