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魏征去世。世民悲恸不已。此后,他翻看起居注的时候更多了,玄龄时常卧病,褚遂良等人皆无力劝阻。
玄武门之变的笔调并未更改,“纳齐王孺人入宫,册封贤妃”一句赫然在列。史官的刀笔如实记录了自己是如何为建成、元吉迁葬风水宝地,如何做了法事加了封号,如何厚待他们的女儿,如何过继了儿子,又如何加封为王。也如实记录着后宫之中发生的种种,除了长孙皇后便尽是贤妃,还有自己在贤妃逝世之后是如何悲伤。他感觉到了这并不妥当。盈盈毕竟做过齐王孺人,史书上轻描淡写也就罢了,如此记载,岂不又将自己置于“戏说”与“流言”之中。
他不得不承认,虽然是因他而起,虽然是他亲手相送,虽然盈盈并未与元吉有过真情,虽然盈盈几次为他舍生忘死,但盈盈曾为齐王孺人这一段,一直都是他心里隐隐的介怀。
如今盈盈已去,他的思念也是真,但看到史书如此记载,心里却不安起来。
他甚至想提起笔来,把齐王孺人这一段从盈盈的生命里抹去,从他们相处的一生中抹去。或者,盈盈那曲折的人生就不要到了后来,便停留在她离开秦王府的那一刻结束,完美,悲壮。
世民对着身后的步辇图,伫立凝思着——她如果一生只是自己身边的侍女该多好。
那些日子,他又如前些年一样,惊梦到建成和元吉。这一次,他梦到的不是玄武门的喋血,而是年轻的时候元吉如何与他争抢盈盈。
这个梦仿佛暗合着他白日的心思。他梦到了元吉对盈盈的几度纠葛,在暗牢之中的身心凌辱,还有对盈盈收放自如的利用,甚至不顾她的安危死活……
他梦到她的恐惧,她的泪,她那些年的等与痛。
他还梦到了自己一生之中有多少次曾经辜负了盈盈……她做奴婢跪在他身边服侍的时候,为了无茵,为了杨藜而受委屈的时候,当她嫁入齐王府的时候,当她为妃的时候……
他被自己梦境中的黑洞所吓坏了,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如今却出现的如此完整。
他梦到元吉掐着他的脖子,令他无法呼吸,元吉怒斥着他,“你辜负了她。你其实一早就辜负了她,真是难为她为你情痴奉献了一生。你自己好好想想,你究竟给过她什么。你给的无非是你高大威严智慧无双的幻觉罢了!
所以我恨你,我也恨她。我本想好好对她,但因为她爱的是你,所以我更加恨你,也更恨她……但我当年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杀掉她,才让你再有机会拥有她,让你得逞。
世民,虽然她一生都在你身边,但只有我曾给她家的温暖。
而你呢,你好好想想。她无非是你的侍女,是你的妻子儿子女儿的奴婢,是你的乐伎,是你后宫中一个普通的女人,连她和你唯一的儿子都被你剥夺了……你怎么能对她如此狠心……我要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世民大叫,惊悚的醒来,他喘着粗气。今日他没有召幸嫔妃,而是一个人躺在寝殿之中。迟迟不能睡去。
他感受到夜的漫长,伴随更漏之声细数一分一秒。他十分害怕,他脆弱,这追逐他一生的惊梦,究竟何时是个尽头……
天色微微亮起,世民便早早起身,迎着日出来到书房。宫灯尚未熄灭,《步辇图》在清晨的光线里夹杂着一层朦胧的垂露,氤氲缭绕。
世民想到刚才的梦境,他站在《步辇图》前,凝视着,长叹一口气。
他在想一件令自己也觉得有些可怕的事情,萌生出一个令他自己都不得不接受一阵子的想法,却和刚才那个梦一脉相承——他想把盈盈迁葬入元吉墓中。
也许是他无法接受那种辜负一生的结论。实在太过伤害,让他背负沉重的心事,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也许是他想就此做个了结,让与玄武门之变有关的所有人都离去,好不再成为困扰自己内心的不解心结。
也许,他太爱着《步辇图》中的盈盈了,若能忘掉她的过去,她便永远只是秦王府中的侍女,永远美好,永远只属于自己。
也许,他会难过很久,也许他更加不愿面对,也许还有更多的惊梦。他已近天命之年,不再经得起这些索命还魂了。
果然,他做出一个近乎专断的决定,让盈盈为元吉陪葬。
然后抹去了她在后宫之中的所有记录,从此贞观一朝便再无贤妃。只在他的儿子李明出生的那一日,记载一句“曹王明,母为巢王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