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乐寒枝 第138章 一生为婢须误我

这些天无茵时常感到些寂寞，因为她把自小在身边的侍女若菱许嫁出宫了。她与若菱自幼一起长大，朝夕相伴，虽然有主仆之名，却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若菱一向周到、谨慎，从王府到宫中，一直贴身照顾自己，帮扶很多。若菱比自己还要年长些，如今趁她已过出宫年龄，便亲自出面在朝中寻得一位与若菱同乡的从五品官员，许嫁出去。她感念若菱为自己奉献了半生，准备了丰厚的嫁妆。无茵也传盈盈过来，送一送若菱。若菱依依不舍，她原本也不想出宫。

她对无茵说道，“娘娘，奴婢不愿出宫，情愿一生都在宫中陪伴娘娘。”

“若菱，我明白你的心意，可你已经在我身上耗尽了青春，我已经很对不起你了，怎么能因我的私心，而继续耽误你呢。”

“娘娘，奴婢知道陛下是真心爱重娘娘，没什么不放心的。但陛下毕竟是陛下，不似寻常人家的丈夫。奴婢只怕娘娘寂寞，身边又没有了妥帖的人伺候。若是难过了，被气着了，或者是遇到什么难事儿，要谁来为娘娘分担一点呢。”

无茵握着她的手，“我知道你心疼我。作为皇后，能得到陛下真心相待，情深意重，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再说又有这么多可爱的孩子，只有一心一意，为陛下着想，为他撑起后宫。再难的事，再多的难过，我都能挺过来的。你放心就好。再说，你也只是嫁到京中，若想念，随时都能入宫来。你便放心去吧。以后，还有美好的人生等着你呢。”

若菱留着眼泪，真心地呼唤道，“皇后……”

盈盈眼见，这是宫中不多见的真诚的一幕，她便在一旁轻声道，“若菱姐姐，你放心，我会好好伺候娘娘的。虽然不能及姐姐和娘娘的情分。但在我心里，娘娘既是主子，又如同亲人一般，我怎能不尽心呢。”

若菱拉着盈盈的手，“谢谢你，我了解，皇后就拜托给你了”

“嗯……”盈盈点了点头。若菱拜别无茵，盈盈便准备送她至宫门口。

若菱问道，“盈盈，我们相识也有十多年了，从没有像这般地好好说说话。”

“是啊，姐姐”

“没想到，如今我也要离开皇后了。”

“就要开始新的人生了，我要祝福姐姐。”

若菱笑道，“我不禁想到当时，你，我还有若芊，一同在晋阳府中的景象了。”

“是啊，那还是皇后初嫁陛下的时候呢。”

“哎，我们三人，同人不同命，如今我们俩也要别过了，只留你一人还在宫中，你也要多多保重啊。”

盈盈深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会的。”

“盈盈，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爱陛下吗？”盈盈看着若菱真诚的脸，毫不犹豫地说，“爱”。

两人沉默了片刻。仿佛这个字凝聚出无边的魔力，抽走了两人中间所有不相干的人和事，却让心底里的似海情深缓缓飘落了下来。

突然间，天空中雁阵飞过，久久嘶鸣，划过长长的弧线。若菱看着她，“哎，你看我，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还多此一问。”

盈盈看着她的神情有些古怪，便问了一句，“姐姐，那你呢？”

若菱听她这么问，眼泪竟然止不住的流下来，“我……”若菱泣不成声，这一问，仿佛打开了她关闭了十多年的心门，一刹那只有泪水冲破一切，不断奔涌。

“盈盈，我们只是陛下和皇后的奴婢啊……”若菱悲怆的说道。

“姐姐……”盈盈轻声地唤着她。她明白若菱的意思。原来，她默默地爱了世民大半辈子。她隐藏的是那样好，连朝夕相处的无茵都不曾知道，更不用说世民。盈盈拥着若菱，仿佛搂着这深宫之中埋藏最深的爱。

临近宫门的时候，若菱擦干了眼泪，“盈盈……”

“姐姐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出的。”“

我知道，只有你能理解我”

“姐姐，宫墙之外，便是人间。答应我，你要好好的，过好自己的生活。”

“嗯，盈盈，陛下和皇后……你要照顾好他们，真心的把他们当作亲人，好不好？尤其是皇后，她看着坚强，但毕竟也是女子啊……”

“我会的，姐姐放心”“你也要多多保重……”

就这样，盈盈把若菱送出了宫门。若菱坐在马车上，离宫廷越来越远，无论从前她的生命里都有些谁，谁最重要，如今都成为过去了。

盈盈看着紧紧闭上的宫门，一步一步往回走。想到若菱在离宫之前，向着自己说出深爱世民的话，她几乎痛不欲生。

她眼前浮现出一生都穿着宫装，几乎未施过什么像样的脂粉，伺候在无茵和世民身旁的若菱。这十多年来，她在深爱之人的面前，只能低眉颔首，自称奴婢，恭恭敬敬。她只能跪着，站着，伺候着他们，一日一日，反反复复……

有多少次，她就站在离世民最近的地方，就跪在世民的脚边，就伏在他的身侧，但她却从未表达过什么，从未有过自我，甚至连世民的偶尔流连的目光都没有得到过。在她最爱的人的心中，她不过只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侍女，一个普通的下人罢了。

这十多年，她站在无茵身后，事事周到，细心妥帖，为了无茵奉献着一切。她又勇敢的站在无茵的身前，帮她料理后宫，应对上上下下的嫔妃、女官和宫女，无一处疏漏。她得花去多大的力气，去隐匿她的爱，隐匿到从来无人能够看出，便从来无人要为此心痛，无人要为此做出改变。她得花多大的力气，才能把自己隐匿在他们夫妇的影子里，从无怨言，才能让自己久久的留在他们身边。

而这种爱，在宫中竟然还有许许多多。她不知道的，她不敢想象的，她不敢相信的，如同这宫中彻夜点着的红烛，如同太液池中明媚的湖水，也如同那玉阶、细柳、闭着的门、零落的花，还有那些曾经年轻而美好的女子，还有自己引以为傲的那摇曳多姿的舞……

这是她们共同的命运，而她自己呢，又何尝不是如此。但她是幸运的，因为她曾经走进，也许，还依然走在世民的心里。但未来呢，自己的路在哪里？明年今日，自己将以什么样的是身份待在这宫中……

若菱走后，无茵倒真是有些寂寞了。跟随自己十多年的人突然离去，哪怕只是侍女，也会让她感到不适。调教新人又很难有旧人的那种感情和默契。她的情绪自是无从宣泄，只能暗暗地在心中翻涌。

她白日如有时间，便开始撰写《女则》，十分专注，以排解若菱离开带来的难过。盈盈也收拾起自己的心情，毕竟若菱是到一个更美好的生活中去了。

如今宜咏坊连着完成两部歌舞大曲，又有《柘枝舞》这个放在哪里都会受到喜欢的燕乐，所以盈盈这一阵子倒不是非常繁忙。她得空就来立政殿中问安。一日，她带着新鲜橘子和黄桃所制的蜜饯，还有一叠红莲酥来到无茵宫中。看皇后专心写作，便不敢打扰，而在一旁侍立。过了一阵，皇后才抬起头来，她看到盈盈来了，很是高兴，忙停笔和她说起话来。

盈盈先向皇后行礼，又奉上新做的点心，“娘娘，这是奴婢新做的蜜饯，还有些红莲酥，娘娘尝尝，还是不是这个滋味。”

无茵听闻，便高兴的尝了一块儿，“还是和以前一样好。这个橘子蜜饯，倒让我想起那一年我怀着泰儿，你做的桔酿了，那可真是好多年没吃过了”

“娘娘若想，奴婢明日便做来”

“你今日怎么有空，宜咏坊今日不用教习功课嘛。”

“娘娘，宜咏坊近来都不排大曲，只是平时习练，有教习的师傅们费心呢。再说，若菱姐姐走了，奴婢怕娘娘身边寂寞，想来多多陪伴您。”

“谢谢你，的确是有些不习惯，但若菱出嫁也是好事，她跟我这么些年，也需要一个好的归宿，对不对？”无茵特别强调了对不对三个字。

盈盈有些不好意思，边说，“皇后心疼若菱姐姐。”

无茵说道，“我也心疼你啊”

无茵正要跟盈盈说些什么，只见东宫太子的乳母赵国夫人进来请安，盈盈便侍立一旁。原来，赵国夫人觉得东宫用度不足，想多添置些器物，来向皇后请旨。

无茵听闻，脸上有些不悦，声音严厉地说道，“太子长在深宫，不识民间疾苦，不应该让他再有骄奢的习惯。凡是器物用度，都要力求节俭，满足需要即可，无需添加。若东宫增大开支，其它皇子皇弟也要纷纷效仿，不利于修身养性。”

赵国夫人听到后，连声称是。无茵把盈盈带来的点心拿去赵国夫人，让她带给承乾尝尝。赵国夫人连忙接了，应声退下。

无茵对盈盈说，“东宫应有尽有，太子的心思竟然还放在这些器物之上，实在不应该啊

盈盈在一旁劝说道，“太子忙于读书，学习政事，哪有这等心思。怕是赵国夫人自己的意思。夫人一向疼爱太子，生怕委屈了他，或者外人看着不像样，才自作主张来问皇后的”。

“嗯，多半如此。哎。按照宫规，太子要住在东宫，由名师教导，我不能亲自插手照料他的日常起居，实在是放心不下。”

盈盈劝道，“太子有陛下与诸位大臣亲自教导，皇后大可以放心呢”

无茵声音低沉的说道，“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