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乐寒枝 第111章 三变四阵几往还

那一夜，盈盈婉若得来神助一般，在那些仿佛与世民浑然一体的感觉中，她一夜未眠，竟然一气呵成。

她将之前的描写秦王用兵谋略的“分合奇心”四个部分加以整合，以“奇”为中心化作三段，分别为“大策”、“破敌”、“功定”，而每段又写作为不同的四个乐段，对应四种阵形，利用乐器而表现来往，快慢，分合，骑兵，击刺，剑舞，奏鸣之阵型变化，分别映衬。

“大策”一段，只见音律圆润清脆，动人心魄，描写秦王以奇谋而定用兵大计；而后弦音凌厉高挑，裂帛鸣金，急转至“破敌”，对应多个布阵和场景，声弦变化或开阔宏大、或游刃有余、或兵刃相交、或变化多样、或拼杀勇猛、或奇谋制敌。

“功定”部分表现最终战胜敌军的激情高昂，高山仰止和兵士的喜悦。这段旋律融入了盈盈一刹那仿佛破茧成蝶般的思绪与灵感，让她激动得不能自已。此外，她仿佛借得神仙之手，据此做出一副舞图，将这三段、每段四阵的变化悉数映衬出来。她幻想着，这段乐舞上演的场景，眼泪扑簌簌流下。

她知道，她完成了，她完成了这首曲子，她完成了自我，终于找到她与世民新的开始了。她的泪水透过黎明，流在她从天策府中带来的琵琶之上，她一时间竟不敢再弹，怕不能再现，更怕依然不够圆满。

过了几日，盈盈才请吕才来听曲。吕才还未听曲，只见盈盈的目光容色，便说道，“我便不用听，也只道你写成了。”

盈盈笑着，“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为自己晕染出了另外的一种美丽。”

“先生……”盈盈有些娇羞。“我还是先弹给你听吧。”

吕才却有些低落，“我不愿听……”

“这怎么说……”

“我怕……”

“怕……？”

“我当然怕，你做到了，便是你期待重逢的时刻了。”

盈盈没想到吕才会这么说，“先生……”她轻轻地唤道。

吕才缓过神来，重拾了些精神，“不说这个了，你弹来我听。”

盈盈点了点头，伸手拿过琵琶，一曲抚尽，吕才片刻未动，沉浸其中，他凝望着盈盈，“盈盈，此处的‘破阵’，已经无可挑剔，我该祝贺你。”

“先生，谢谢你让我重生”

“我只是打开了你更为美好的一面，这些都是你自己悟到的。”吕才欣喜又惋惜的看着她，他心中清楚，盈盈得到乐曲的时候，便是他自己失去她的时候。

“怎么，这个时候，你不带我出去走走？”

吕才微笑，“你想去哪？”

盈盈平静地说，“我想去看看宫墙。”

两人策马来到离宫墙最近的朱雀门附近。这是去年，盈盈将承乾从密道里送离齐王府的地方。她望着宫门，想着过去的生活，似乎想要和自己的过去道别一下，但又似乎更想进入其中去了。

“先生，我有个想法……”

吕才面露遗憾的神情，“你是不是要回到宫里去？”

盈盈微微颔首，“你怎么知道？”

“你千辛万苦，不就是为此吗？”

“昨夜，我画了《破阵乐》的舞图。我想起了那年战场上的陛下，我想亲自跳给他看，想用另一种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

吕才说，“宫中乐舞，由太常寺和掖庭宫管辖，你若想亲自献舞，怕只有重回掖庭宫了”。

“当日破齐王府，我这样身份的王府侍妾、歌姬本就应该罚没掖庭的，只因我是天策府旧人的缘故，才能侥幸逃脱。如今再回去，怕今生我便就是这样的命运了。”

“可这并不是！也许，你还有其它的选择，过其它的生活啊……”

盈盈目光深沉，她显然也有些不舍，更明白吕才心中对自己已经暗生那般情愫，那种情谊也在不停地撩拨着她的心弦。她不言语，只抬眼望着不远处的宫廷。

吕才问道，“你不后悔吗。你如今生活在宫外，生活在人间。一样可以有情有爱，为何要重新回到深不可测，又处处都是是非的宫中呢？”

“先生，此处是人间不假，但陛下又何尝不寂寞呢。他曾经对我说过，宫中、府中、军中有多少事令他烦忧，令他懊恼，人前人后，他从未放松过。只有和我在一起，他才会松那么一口气，会自如，会感受到真诚和无私的存在。所以，他不希望我像他的妻妾一样，在他身边，却令他寂寞。如今他高高在上，这种感觉只会更深。所以，我想去陪伴他，哪怕只有一刻……”

“盈盈……”吕才似乎被这番话打动了，他将她轻轻地揽在怀中，抚摸着她的头发。

盈盈没有拒绝，微微靠在他的肩头。

“我知道你的心，但你真的要考虑清楚。他现在是陛下，有着数不清的女人，对你的心思还能有几分呢，又能给你多少关爱呢？他若寂寞了，有后宫佳丽三千，有你，你若寂寞了，要谁来安慰呢？”

“这些年起起落落，我也变化很多。若无长进，也不能写出这新的《破阵曲》了，我想我会更坚强，更勇敢。这些日子，我反复思量，暗问自己，究竟有多么爱陛下。我不了解。但如今我懂了，那就是我愿意，我愿意等候在哪怕是他偶尔，或是只有一生一次需要我的时候。”

吕才听了，心下也暗服，只道盈盈心意已决，便说，“好吧……这一切值得吗。”

“当然，如果不值得，就没有《破阵乐》，也就没有我们这段缘分了。”

吕才无奈地笑笑，“好。我答应你。不满你说，宫中近日正在商议，要设立内文学馆，从民间和掖庭宫中选拔能歌善舞的女子，教习歌舞，以为宫廷燕乐之用。你若拿定主意，便假托为民间乐伎舞娘，入选其中吧。”

“嗯，此法甚好。掖庭人多眼杂，这省了不少力气。多谢先生！”

吕才的脸上写着多少无奈与不情愿，这些日子他眼见盈盈的心地、才华，更不用说她清丽可人的外表。她是那样宁静，却如此赤诚而执着。他也能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女子只属意于陛下，哪怕做被遗忘，被使役，被利用的那个。

对他而言，能有这些一起修改《破阵乐》的日子，能在她心中有着一席之地，便也是很难得了。盈盈想找到几句话安慰吕才，“先生不必难过，先生是太常丞，本就有教习掖庭宫女之责，我们日后还会经常相见的。”

吕才没有答话，只说“先不说这些，我们把最后一阙也改好吧。”

颂歌一段，并不容易，毕竟是要演奏给陛下的。那如何歌颂才能让陛下圣心愉悦呢？盈盈说道，“先生，当时的写法是借助民众之声表达对秦王的颂赞之情，当然，还有我。但如今看来格局未免小了些。且当时的传唱，也是为了鼓舞将士，慰藉军旅之寂寞，未能体现那种久久不能停下的拥戴与感恩。只怕这样，“颂”的成份便还差些。”

吕才说道，“我倒觉得这种自发的、源自民间的拥戴和真情，其立意之高要好于干巴巴的只声歌颂。陛下那日正好论及盛世之乐，又提到乐能怡情，又有因乐而修德的寄望，倒不妨多用些真性情在其中。反而更能打动人心呢。至于格局上，从器乐伎俩之处着手，也能作些改观”

吕才便想到两个方法。一是让颂歌一段音律反复，时间也稍稍延长，烘托出那种民众感戴帝王，生生不息的热忱；二是将颂歌惯常用之的鼓吹之乐在加上几遍黄钟大吕，一下便增加了宏大威武的气势。

盈盈依言弹奏一遍，脱胎换骨，她对乐舞的理解，似乎与以前完全不同。“终于完工了”，盈盈长叹一声，不由得热泪盈眶。

吕才也是高兴得很，如此佳作，得以流传，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陛下一定会喜欢的”

盈盈道，“只是不容易找得到之前的影子了，也是有些可惜的。”

“你放心，如果有心，当然得能听出来的。古今能有几人在战场经历生死而后制乐？这番独到的心意当朝还有何人？再说，那段民间流传的小调不是也还在曲中嘛，陛下亲自改的音律也留着了，还有那最后的颂歌一段，所谓真性情，可还有人超越于你？你放心，陛下会明白的。”

盈盈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但愿如此。来，我们庆祝一下，你等我”。

吕才独自站在院中，高兴与遗憾并存着，他无法阻止这一切，不如让这一切更加美丽吧。

盈盈转身入厨房，端来几样小菜，又为吕才斟酒。“先生，我敬你一杯”

吕才举起酒来，“谢谢你，只为这千古一曲。”

“来”。吕才又追问一句，“重回掖庭宫的事，你真的想好了？真的不后悔？”

盈盈摇了摇头，目光坚定，“我想到他身边去，哪怕永远只能站在他的身后，站在他不远处。” 吕才仰头喝掉一杯酒。

盈盈深情地说，“先生，我明白你的心意，你的担忧与不舍。这些日子的情谊，盈盈永志不忘。是你带我来到另外一个世界，远离那些不知名的勇敢，不确定的爱，远离日常的琐事，让我看到了自己，甚至是让另一个我因你而新生，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

“盈盈，我知道你的心意已定，但我仍然觉得可惜，你可以过得更好。”

“见到先生，我已经更好。只是，今生，无论我怎样，从前或以后，更好或更不好，盈盈都愿与陛下连在一起。”

吕才听闻，又将杯中酒仰头饮下，“好。我带你回去！你放心，内文学馆我也经常进出，我会尽力照顾你。”

盈盈也将杯中酒饮尽，“盈盈在此多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