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乐寒枝 第109章 向人间

吕才离开之后，脑海中一直回想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子。他喝着她的茶，听着她的曲子，她的故事，怀想她的身影，她娓娓道来时的声音。她似乎让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逊色。

但她为何要是如此这般命运呢。陛下怎么会舍得让一个这样美好的女子离开自己？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段感情。他想不明白，但他可以明白的是，几天下来，自己便对这个女子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人与人之间，有时似乎只需要一次见面，一次畅谈，甚至是聆听一个故事，便知道与众不同。他甚至有些嫉妒陛下，即使他抛弃了她，她心中仍然满满地装着他，只为他。

此后的一段时日，吕才便常来盈盈的住处，修改《秦王破阵乐》的乐章。他也想倾注自己的才华，至少让盈盈能够感受到不同的东西。他甚至不想去想那些很俗的，或是很难实现的东西。他只想让这首曲子成全她，配得上她，配得上她心中的那个美好的愿望。

吕才侃侃而谈道，“盈盈，恕我直言，此曲若要做国之大乐，首先么……是要让你自己离开这首曲子。”

盈盈听了有些不解，“哦？这怎么讲？”

“我知道，这对你而言有些难，也不公平。这里有你的情感和思绪，但这却是我们首先要剔除掉的部分。一来不合乐礼的要求，二来就是曲子本身了。但此曲一经太常寺演奏，再配上乐舞，就是宫廷大曲，就要流传，要赏心悦目，还要有教化人心的力量，不能只有你与陛下两个人才懂。所以，我们不妨把第一阙做一个大的改动。”

盈盈点了点头，“先生这么说，是很有道理，但若都改成符合礼制的颂圣之乐，那这曲子的心意又体现在哪儿呢？”

吕才点了点头，“问得好。盈盈，乐曲如人，也是会自由生长的，然后产生动人心脾的力量。我们献曲，是要打开曲目的每一段旋律与每一段音符，而不是设置限制，要求人们去如何理解，去固定一个方式，你懂吗？所以，我们要做的，便是在乐曲本身的层次上做到极其用心与精致。即使是制乐，鼓吹，铙歌，琴曲，只要我们能做到极致，本身就难得可贵了。”

“而最大的极致，就是最好的愉悦，便是更好的改进了。所以，我们在此曲中，不能刻意设置出某种特殊的，或者是非常玄妙的曲段来做为新意，那样的乐曲是没有生命力的。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盈盈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乐论，她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发自内心的感叹道，“原来如此，先生此言，实在是令我豁然开朗，那，就依先生之意，大刀阔斧的修改便是。”

吕才笑道，“便如陛下那日所言，若盛世繁华再听《玉树□□花》，便不会悲泣，只叹其中旖旎繁华之风了”

“先生高见，实在新鲜，盈盈受教了”。

吕才一番高论之后，便提笔修改乐谱。他大胆删去一些旋律段落，让前面的铺陈变得精简而有力，一开场既有墨水足够的铺垫，又能直接将人带入了一种战场上雄浑壮阔的情境。

“这样好不好？”，吕才轻柔问道，“你弹一遍我听。”

“嗯”盈盈看过一遍，便试着弹出吕才改过的旋律，刹那间被打动了，“先生，这实在太好了。先生可真是高手。如此化繁为简，如此的精致，如此的宏伟。我怕从前皆是未入流，这才是第一次感受到音乐的高妙了！”盈盈很是兴奋，她忍不住向着吕才说道。

“有那么好吗？”吕才幽幽地问道。

“当然，你让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这段日子以来的低沉似乎都释放了出来”盈盈很高兴的说道。“先生，你是怎么做到的？”

吕才露出一分得意的深情，“这当然是天赋使然了”

盈盈笑着摇了摇头，“果然如此，先生可不要嫌我的愚笨才好”。吕才笑着，看着盈盈毫无保留的对她赞美。

“对了先生。您知道吗？这段旋律之中有几个音符可是陛下当时在龙门第一次听到后亲自改动过的，竟也都全部保留了下来，一处都没有漏掉，您是怎么听出的？”

吕才细细说道，“其实这是很明显的。盈盈，你有自己很显著的风格，深情，细腻，能很好的展开。但在宏大与雄浑的层面便略有不足。所以，如果一段旋律陡然增加了恢弘的气势，那只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一是你努力，使劲向上够那种感觉，另一种当然就是有高人指点了。第一种吗，有时候难免生涩，所以只能是你唯一的听者——陛下所写了。我当然就保留了下来。”

盈盈内心深深地敬服吕才，她柔声说道，“先生见微知著，才高八斗。真是最好的先生。看来这些日子，我是真心可以好好做个学生了！”

吕才很高兴的笑了起来，他端起手边的茶，抿着，沉浸在眼前这个女子时而温柔，时而激情，时而智慧，又时而专注的秘境中。

他聚精会神地望着盈盈，问道，“盈盈，你可在长安城中游玩过？”

盈盈微微皱了下眉头，“之前不是在府中就是宫中，一切都以陛下为重，怎能随意走动呢。”

“那我带你出去走走。可好？”

“好啊！”吕才和盈盈便放下手中的谱曲，出门上马，来到了长安名胜曲江之畔。两人在一棵半枯的柳树上系好马，一路沿着江畔前行。

“怎样，离开宫廷，方才见到长安城的富饶与繁华，是不是别有一番美好？”吕才问道。

盈盈没有回答，她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色吸引住了。正是深秋时节。长安正被黄栌、银杏染成一片金色，满满的黄叶铺陈着笔直的街道。秋风吹过，黄叶旋飞，落叶不停地垂下，弥漫着成熟而饱满的静谧。

“真没想到，长安的秋天这么美。”曲江是长安游戏的圣地，达官贵人，商旅行贾，千金贵妇竞相出游，到处车马往来，轻纱幔帐。盈盈痴迷的看着这来往的人群，还有不少胡人胡姬，穿着奇装异服，吹拉弹唱。

“这才是人间，对不对？”吕才含情凝望着她，款款说道。

盈盈想了想这话大有深意，但也不知如何作答，说道，“原来我竟然从来没有仔细的看到过长安风貌，竟是如此的热闹。”

“是啊，太上皇和皇上励精图治，天下太平，长安百姓才有这等生活。我们再往江的那边走走。有些僻静优美之处，你会喜欢的。”吕才带路，与盈盈并肩前行。

盈盈含着笑意，“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吕才不语，捡起一片刚刚落下的银杏，递到盈盈手中，“你看，它还这么美，如此饱满，如此美丽，却已经落下了。”

盈盈笑道，“也不错啊，它在最美的时候落下，得到了你的称赞，还有我的怜惜。如果抱死枝头，却也无人问津了，是不是？三秋庭绿尽迎霜，唯有荷花守红死，若由物及人，也许就更该惋惜了”。盈盈叹了口气，眼角含情，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吕才接着说道，“你真是个难得的女子，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改变你的心意。”

“这话怎么说？”

“你看，这宫墙之外，是不是更别有天地呢？你为什么还是会念念不忘宫里的生活，宫里的人呢？那种朝夕露水，那种天阶夜色，你会真的喜欢吗？”

盈盈抬起头，远处的宫墙隐隐可见。她一时愣神了，世民现在在做什么呢？那些人呢。世民如今贵为天子，九五至尊，他的一日日是如何度过的呢。他还会记得自己吗。他还会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他的女人吗。

如果后半生便这样远远地望着，念着，会不会也很好。也很美呢？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执着的为他献曲，还在内心之中盼望着有什么特别的重逢呢。

“你怎么了”，吕才问道。

“想到那一道宫墙，想到了陛下。也想到了从前……”

吕才见她变得沉重起来，便说道，“我不该这么问。不要想了，让自己放松一点，哪怕小小的一刻。来，我们走走”

盈盈点点头。他们沿着曲江一直走着，直到一片空旷的地方，只有肃穆的秋色，落叶满地，一切尘嚣、繁杂仿佛都消失了。她何尝不能感受到身边的这位男子有着与世民与元吉都不同的气息——清淡，自然，真诚，简约。她不需要猜测他的心思，不需要让自己为了什么全力以赴、挖空心思甚至不惜性命。就这样淡淡的，行走，并肩，偶尔说几句话。在这美丽的景色中，在真正的人间，不是也很美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