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收麦子的时候出生的,所以取名叫麦子。我之后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其实幼时的事早就记不清了,反正稀里糊涂的就嫁了出去。那个男人你们也看到了,有些奇怪的癖好,我小时候不敢忤逆他,一身伤在房间里窝着,也是那时候遇见的小七……”
小七是请来大夫的徒弟,麦子伤口化脓发热,整个人迷迷糊糊在床上躺着,眼睛眯开条缝看去,就是小七那张比她还黄瘦的脸,但眼睛亮亮的,心疼地望过来。
那是麦子第一次从别人眼里看到这种情绪,很新奇。
之后她睡着了,再问起那人时,小七已经跟着师父走了。过了许久,也许是一年,麦子从自己院中出去透气,看到了个满身伤痕的小伙计,那人望过来,还是那双眼睛,是当时和她有一面之缘的小七。
麦子记得他,上前关照了一番,得知他是被师父送进来的新伙计,名叫小七,因为是他师父的第七个弟子。
他在这里过的并不好,大家好像在以欺负他为乐,麦子藏东西给他吃时,经常能发现他一身的旧伤添新伤。
“后来我受不了,带着他跑了——虽然说中途失败过一次,差点被打死。”话毕,带上两三道自嘲的笑。
芩竹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就是这些,她好像趴在海面的一块木板上,身下不稳,摇摇晃晃的。
她一会被之前压在身上的重量按进海水里,一会又被身下的木板托出海面,睡得半点不舒坦,想醒却又醒不过来,牟着劲要将自己逼醒,就是一口咸海水灌进口鼻,重新陷入黑暗。
没过多久,黑暗中透进些红,像是闭着眼在阳光下,眼皮遮不住的光。
她皱了皱眉,睁开眼。
我刚刚是困到站着睡着了?
闹市一角,眼前的巷子里猛地奔过一道人影,把站在原地的芩竹撞得一歪,刚站稳,又追来三四道人影,手里还拿着木棍,口中叫骂:“小兔崽子,站住!敢偷东西老子把你腿打断!”
芩竹揉揉肩头,没有理会那里的事情,正要抬步,破空声从侧边传来,她连忙止步,侧身抬手一抓,一根长棍贴着她的脖子被她稳当攥在手里。
这棍子真眼熟啊。她放下手听着耳边的惨叫声,还是缓步走进了巷子里。
堆放着的杂物后,一个瘦高的少年手里捏着根长棍,毫不留情地砸在躺在地面的那人后脑上,旁边地上还挣扎着几个大汉,都是满头鲜血。
少年下手狠厉,额角的血顺着眉骨流进眼睛,染红眼白,穿着破烂的深色袍子,活像是地下爬出来的恶鬼。
照这么看,他是要把这群人打死。
芩竹施了巧劲将拎着的棍子掷向那少年,少年手上动作一停,迅速护住脑袋,将飞来的棍子砸向一边,抬眼看到芩竹还是刚才那般神态,轻飘飘瞟了一眼,也不将她放在心上,铁了心要打死这几人,继续扬棍砸下。
芩竹无法,两步上前抓住这根棍子,就听见头顶的人冷冷道:“滚。”
然后被芩竹抬脚踹去了一边。
本欲事了拂衣去,没想到刚转过身,背后又是另一道人声,怒吼着:“敢打我,老子弄死你!”
芩竹:……
她手上还捏着从少年那里夺过来的棍子,默默转身,回头就是一棒,都没看清跳起来那人长什么样,反正就已经被她揍到旁边去了。
师父说不让她掺和世间闲事,又说人命珍贵,能救则救,可现下这情况——芩竹看着眼前这痛得一地乱扭的人,心想这大概也算没搞丢一条人命。
她扔了棍子,走到少年身边,那人被她踹得狠了,还靠在墙边没缓过来,见她来了,一双眼睛下压得警惕,缓缓站起来,看她拿走了掉在脚边的一个纸包。
“你偷的?”芩竹问。
面前的少年死死盯着她摇了摇头。
她将东西塞回了他手里。
少年拿着手中的纸包愣了愣,睫毛忽闪两下,没有说话,捏着纸包跑走了。
芩竹回头看了眼地上的人,也转身出了巷子,余光却不小心望见旁边乱成一团的铺子,上面的纸包和那少年拿走的一模一样。
她被骗了。
芩竹拍拍衣角,还是没有再追上去。
时间似是向后推了几日,她再次下山,这次不止她一个,身旁还跟着个同门师兄。
两人往着客栈而去,路过了一小圈人群,芩竹过时避开旁边退后几步的路人,就侧脸这一下,刚好和里面飞出来的一个人对上视线。
真就是飞出来的,腾空而起再一下子砸在地上。以脸着地,看着就疼。
旁边这圈路人看见时,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芩竹眨了眨眼,刚才像是眼花了,怎么感觉那人特别像上次忽悠她的那个少年。
“让你跑!”一道恶狠狠的声音响起。
那少年在人堆里面,自己在人堆外面忙着赶路,本就不是一路,再眼熟也只是陌生人,芩竹移开眼,快走两步跟上师兄。
忽然,身后人群躁动,芩竹预感不对,刚要躲开,脚腕却被一股大力扣住,垂眸一看,这不是刚才飞出来的那个少年吗?
“放手。”她道。
应该是那少年刚才也看到了她,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挤出人堆,又不知被哪个“好心人”一脚绊倒在地,只能出手这般留住她。
洁白的衣摆被少年的手攥住数道突兀的黑印,芩竹还是那样的面无表情:“起来。”
“起不来,腿疼。”少年的声音和那日相比拔高了些,听着纯良无害,就像是那帮人合起伙来欺负小孩。
那之前要打死人的是谁?骗她的又是谁?真当芩竹不记得那事了?
怎么敢的啊……
芩竹静静看着他,身姿挺拔,头也不低,只是向后退了半步垂眼看下去,一双黑眸毫无波澜。
一身朴素白衣,腰间挂着个光秃秃滑溜溜的木牌,脑后插着根玉簪。长眉如远山,朱唇如落日,整个人都和那没有生息的水墨画一般,端得是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
“师妹,怎么了?”师兄见半晌无人跟上,回过头来寻,就看见芩竹和一群人面面相觑,忙问道。
那边人堆里也有人缓缓走出,看见芩竹和旁边的师兄时,步子顿了下,笑着施了一礼:“是日央山玄英顶的弟子啊,有要事下山吧。”
师兄在旁边微笑点头,那人见状,继续道:“嗐,这事闹的,耽误了大师。还不快把人抓回来!”后一句话自然是朝着身旁的那几个伙计。
伙计听了立刻上前,但又不敢离芩竹太近,于是选择拽着那少年的腿先将人拉回来。
这少年察觉到了,忙又抓回芩竹的脚腕,手肘抵着地面向她爬来两步,抬头看她:“他们要打死我。”
少年像是非常肯定她会帮他,这句话说完,抓着脚腕的手松开,改拽着旁边未垂在地面的衣摆,继续抓得皱皱巴巴。
之前下令的男人听见这话也不急,敷衍解释了下:“他父亲将他抵在我们这了,算是个帮工,怎么会打死呢。”
芩竹听着他们这一来一回,再看看说话的两人,明显话下藏着堆心眼,她懒得计较,也没心思拆穿,问面前那男人:“我怎么带走他。”
那男人愣住,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少年,实在想不通成日在山上修仙的人怎么突然跑下来管这档子事。于是小心翼翼道:“大师,那个……他爹是拿他抵了赌债的,您带走,那钱……”
“多少钱?”一直没有出声的师兄适时冒出。
男人顿时喜笑颜开,说了个数字,师兄便从兜里掏出个钱袋,拨了拨,丢给了那人。
这人收了钱倒也畅快,大手一挥扬声喊着“散了啊都散了”然后抱着钱袋领着人回去了。
芩竹向师兄道了声谢,再去看脚下那人,先前可怜巴巴的样子褪去,皱着眉头放开了她的衣摆,直起身,单手撑着膝盖坐在地上。
她拎起衣摆看了眼末端的脏污,放弃当下拍掉它的想法,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你不是说要带我走吗?”
芩竹回头,散在后背的长发旋出个圈,晃荡着搭在腰间,扭过来那半边脸的耳侧,一颗小痣格外显眼。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随口解围。”
少年脸色变了变,显得困惑,撑着膝盖想要起身又摔回去,急道:“对不起。”
“什么?”
“我之前骗了你。”
“我知道。”
芩竹表情依旧,整张脸上就写着:你继续说。
“我……你带我走吧,我能做很多事情的,或者我不跟你走,就在山下待着,有事情你都可以使唤我。”
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会老老实实被人指使的,芩竹想着,看了眼师兄,后者摇摇头,下巴向她扬扬:“你自己决定。”
那不就是随便。
芩竹便松了口,问那少年的名字。
“商则。”
少年看着她认真说完,低下头在地上写字,写得很慢,笔画稀碎,一看就是照着记忆中的两个字誊挪在土地上。
不过好歹记性不错,芩竹凑过去看,能明显认出来是哪两个字。
“商则……”
视野逐渐变得模糊,物件周边散出光来,整个画面变得如梦境般恍惚。
芩竹心跳得飞快,然后视线一黑,心脏似乎停跳了一拍,耳边响起一声急切地问候:“我在这,怎么了?”
她猛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发黑的房梁,往侧边移过去,是一身红衣。
商则的手背正轻轻搭在她额前,见她睁眼,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芩竹能感觉到自己额头上骨骼的触感消失,换成了冰凉的手指,是他在给她擦汗。
“做梦了?”商则状似不经意地问。
芩竹回忆了下,应该是梦,不太真实,只依稀记了个大概,她拿掉眼前的手,仔细辨认着商则的长相,问他:“我和你之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