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齐十三年冬,北风卷起一阵鸟惊,翅膀扑簌簌拍响,鸟群加紧了劲飞向南方,将要途经一片山林时,头鸟轻车熟路绕过弯,避开了底下森森伫立的林海。
此处是为嵬霜坡后山林,人迹罕至,鲜少有活物出没。不仅因为山林地势险峻,险要地界犬牙交错,还在于此地常年气候阴寒,朔风凛冽,锋叶如刃,仿佛天凝地闭,有一片看不见的灰阻挡了生气。
山下镇子百姓多以务农为生,却也从不敢涉足这里半步。有传言称,嵬霜坡乃是一只名为“惔虚”的邪祟躯壳化形而成,后因其罪行罄竹难书,被仙人镇压封杀,又赐名嵬霜相制,那妖物身死而怨魂不散,才铸成如今这片穷凶极恶之人也避之不及的禁地。
当然,传言总是人云亦云,一株草也能编排百八十种版本,对于这一点,在林间出入自如的钟凭逢停下脚步,惊诧地盯着蜷缩在一棵参天榕树底下气息奄奄的男孩,不禁深以为然。
男孩约莫**岁,整个人一动不动,呼吸微弱,头发乱糟糟地胡乱披散,手脚被偶尔吹来的冷风冻得发紫,双目紧闭,嘴唇发白,一身不合尺寸的破烂布料套在身上近似在笼罩一只幼猫,脸上挂着深浅不一的鞭痕和被火烙烫过的疤印,甚是触目惊心。
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的?钟凭逢立在原地,不再动了,他此番原是受委托下山,说是镇子这段时日出现几只小妖,虽不杀生但爱偷掠钱财,闹得镇上百姓是叫苦不迭、捶胸顿足,镇长用尽手段无果,这才出钱请他们宗门来摆平。
清举门一贫如洗,一包金子扔下去能连袋子都不剩,他这当大师兄的没办法,被迫扛起养家糊口的艰巨使命也是不得已为之。
本想来这看看能不能采到好草药回去让师弟煎制丹药赚点外快,谁知道会遇上这档子事,若他现在一走了之,这孩子恐怕凶多吉少。
钟凭逢叹了一口气,他没法见死不救,带回去再交由师伯定夺吧。
钟凭逢上前抱起男孩,小心翼翼拭去他额间残留的树叶,顺道拨开了挡在脸前的鸡窝头,方才离得远没能看仔细,这下面对面一瞧,男孩全身伤口太多,不少地方似是化脓发炎了许久,全身滚烫得厉害,等他回宗门再找人救治,估计神医转世都不管用。
他将手轻轻贴上男孩煞白的脸颊,心生出一种奇异的可怜之心,这对他来说是罕见的——不如说从前从未有过。但男孩的情况不容他多想,钟凭逢最终还是掏出一颗泛着淡黄色的珠子喂男孩吃下。
也不知自己这趟出门到底算得还是失,师弟炼制许久才有这么一颗回元丹,要是让他知道,大概又要好一顿夹枪带棒地刺。
等了片刻,见珠子被男孩吞入腹中钟凭逢才彻底放下心。他安抚性地拍着男孩的背,正犹豫到底要御剑飞行还是用传送阵回程,指尖不经意碰到男孩后颈的位置,一点轻微的刺痛中断了他的思绪。
钟凭逢一怔,他慢慢掀开遮挡的衣料看过去,英气的眉头顿时拧成一个“川”字。
那是一道不规矩的镖形图案,像短刃的管制刀具刺穿了怀中人稚嫩的皮肤,血肉分层,又像因为年岁已久,图案褪成极清极淡的暗红色,如果不是有针叶刮蹭又恰好被他摸到,怕是很难被发现。
钟凭逢不再多想,“咻”地一下,小比食指状似核桃的铃铛凭空出现。
“师伯,是我,我在嵬霜坡…我没跑去玩!你听我解释!(?╥ω╥`)万秋宗丢失的那孩子好像被我捡到了,快帮忙联系他们那边的人吧,情况说不上乐观……”
“……悬赏?对我们门派所示不是重金寻找?告示在民间?那他……”
由远及近的声音缓缓传入耳畔,男孩一点点睁开沉重的眼皮,身体的疼痛和饥饿感似乎减轻不少,他怔怔地望天,从前平静无边的远空奇异般地一下一下塌陷碎裂,眼球被余晖倾洒的柔光刺痛,面前的光景忽远忽近,叫他看不真切。
男孩微眯着眼,只知道自己被谁拥在怀中,他很想挣扎,但温暖有力的身躯又让他忍不住眷恋,在这一刻,时间像驮着厚重的壳,周遭的一切显得无比清晰又宁静;有风流动,一束墨色马尾被吹起,像轻快柔顺的稻草飞扬在空中。
“哎,你醒了?先别睡过去,能听见我说话吗?你们宗主已经派人赶来…”
他感觉到那人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些,动作却很轻柔。熟悉的字眼和青年模糊的面容重叠在一块,他张了张嘴,想发出声音,浓厚的疲惫却再度袭来,犹如滚滚潮水将他席卷殆尽。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男孩的目光定格在青年腰间挂着的玉佩,玉穗微摆,他几不可察地翕动嘴唇,呢喃似地念出刻在上面的两个字——
“凭,逢。”
随后,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
平齐二十一年,清举门。
“他朝哪处去了?”
严兆雪再三提醒自己要冷静,逃了文书课事小,一时失手杀了好不容易忍这么多年都没揍死的大弟子可就亏大了。
“禀师伯,有人说在后厨看见了大师兄。”李弃荣一板一眼答道,手上动作十分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一排笔墨纸砚,作势要打道回房。
“慢着。”严兆雪冷不丁道。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李弃荣心头。
“正好学堂就剩你一个,你随我一起去。”
“……是。”李弃荣咬牙,收回打算开溜的步子,袖袍的传讯蝶才露了头便被严兆雪一番话掐灭消散。
大师兄,自求多福吧。
山门巍峨,云雾缭绕,清举门祖师眼光毒辣,数百年前便决定将宗门建在这块自然风光极好的山头,青松翠柏掩映其间,乍一看颇有肃静祥和之意,但用钟凭逢的话来说,完全就是裹着棉絮的老鼠窝,穷得能让早已得道飞升的老祖半夜托梦破口大骂,恨天恨地恨当初没能算到百年后自家居然能落败到这般地步。
严兆雪步履匆匆,一张柔美的脸面若冰霜,嘴角紧绷,惹得本欲向他问好的弟子们面面相觑,不住用眼神向跟在他身后的李弃荣发出询问。
李弃荣:“……”
李弃荣比了个砍头的手势,一众弟子心领神会,纷纷作鸟兽散——准是大师兄又闯祸了。
不多时,严兆雪压下怒火到了后厨,叩门三声,负责灶火的厨娘打开门后惊喜道:“是严仙长呀,怎么亲自让您过来啦?是上次罗列的食物清单有问题吗?”
这时严兆雪已经恢复了以往清冷疏离的姿态,对待除那几个弟子时他一向是温润有礼的。李弃荣则像只鹌鹑似的缩在一旁,东瞧瞧西看看,只求师伯事后不要把怒火蔓延到他身上才好。
“没有,您做事一向细心,这次来是为别的事。”严兆雪笑了笑,“我是想来问问,您有没有看着凭逢,我有要紧事同他讲,我弟子说他又贪嘴往这跑了。”
“在呢在呢,他就在我这吃烧鸡呢,这孩子讲什么三天三夜都在埋头苦学功课饿坏了,才刚来没多久。”厨娘热情招呼,“您看他这——欸?小门怎么开了?”
“大大大大大师兄!”
李弃荣惊呼出声,吓得树上雏鸟呱呱大作,钟凭逢连嘴角油渍都没来得及擦干净,卯足了劲往严兆雪相反的方向跑,边跑边撕下一块完好的鸡肉囫囵咽下,油香味悠悠四散,严兆雪被激得额头青筋直跳,还不忘向厨娘温声道谢。
“李李李李李李弃荣!你喊什么喊?!!”
辣椒都没来得及洒,对得起老母鸡临死前那滴饱含深意的眼泪吗?!
可惜鸡肉还没来得及在逃亡路上瓜分殆尽,老母鸡的使命中道崩殂。一道颀长的影子半路杀出,隐没了本应一览无余的地面,严兆雪站在钟凭逢几寸之外,带着在面对钟凭逢时惯有的冷笑森森道:“三天三夜埋头读书,还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钟凭逢决定无视下意识的腿颤,三下五除二拧断鸡翅膀塞进嘴里,“纯命苦。”
有道是秀才不与兵斗,好汉不与傻瓜论长短,收养钟凭逢这些年来,严兆雪深谙“唯小人与钟凭逢难养也”的道理。闻言,严兆雪朝傻楞在后方的李弃荣招手,亲切又仁慈。
.
厅堂内。
严兆雪视线越过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水,白雾缭绕,连带堂下跪正扮哑巴的那人平白多了几分沉静,和方才一比较仿佛判若两人。
“此次启程去西阳关,一路上有任何异常不要轻举妄动,这次并不是真的要你们围剿臧蛇,一次历练罢了,务必全须全尾回来报道,明白了吗?”
“弟子遵命。”
“回房收拾吧,即刻动身。”
出了归岁居,李弃荣讨好地从背后勾住钟凭逢的肩,哭丧着脸解释:“大师兄,真不是我故意知情不报,师伯非得捎带上我,我那点小动作怎么可能逃过他的法眼。”
钟凭逢还在按揉膝盖,得亏他十分清楚师伯罚他时爱喝茶的习惯,眼疾手快在袍子底下垫了几片烂棉絮,否则这会怕是走不动道。
“我问你,谁把我在后厨的事告诉师伯的?”
李弃荣一噎,犹犹豫豫道:“三师
弟……”
钟凭逢侧过头看他,一双清秀的丹凤眼呈满怀疑:“行春?上次他行测偷吃桃酥还是我帮忙打掩护,他揭发我作甚?”
“这…可能是他吃东西忘这茬了,或者没抗住师伯的威压……”
“是吗?”钟凭逢冷笑。
眼见钟凭逢拐了方向准备找三师弟问个清楚,想到那人淬了集天上地下所有毒物的嘴,李弃荣忙不迭拉住他:“哎哎哎!我错了,大师兄,小的知错!你别走了别走了!是我,是我!是我一时嘴快才说的!你要是和师弟对峙,我这几周可看不到他好脸色。”
“他对你没好脸色也不差这两天。你承认是你告的密了?”
李弃荣干笑两声:“真的是不小心……这样,这样!回头我请你吃大餐,咱们一笔勾销如何?”
“此话当真?”
“我发誓,要是骗你,我下次小测绝对不及格。”
目标达成,钟凭逢便不装了,一扫阴恻恻的怨怼模样,脸上表情顷刻间雨转晴:“不用回头,下山之后你立马请我吃芙蓉酥我就原谅你,我馋这个很久了。”
他伸出三根手指,笑眯眯道:“我知道你藏有私房钱,所以必须是三盒才行。”
李弃荣大惊失色:“你诓我呢?!”
钟凭逢反手一把勾住李弃荣肩膀,边走边说:“师兄弟之间的事怎么能说诓呢,这叫相亲相爱互帮互助懂不?而且你瞧。”他摊开手心,上面交错着三道半尺红痕,“本人身心严重受伤,刚才那只烧鸡剩下的不都进你肚子里去了?”
“……”仇恨转移是吧,师伯好手段。
这下李弃荣是什么话都辩解不了了,一来钟凭逢说的是事实,二来就算他据理力争了,在耍无赖这条道上这么多年他从未赢过,更不指望这一刻能扯出个花来。
“大师兄,这次任务行春为何不同我们一起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总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大概师伯是怕魔物偷袭他还在和周公下棋呢,清举门内门三弟子于睡梦中与世长辞,传出去怎么也不太好听。”
“什么时候我也能享这福……”
“可以啊。”钟凭逢说,“等你什么时候能在不打小抄的情况下行测满分,没准师伯以为咱宗门终于出了第二个可塑之才,直接让你和三师弟地位齐平也说不定。”
“师伯以为我被鬼上身给我泼符水还差不多吧……”
李弃荣话头一顿,熟悉的药香渐渐弥散四周,身侧的灌木丛不知何时换成错落有序的桂花树,定睛一看,不远处有紫荆自屋顶顺流而下,搭成一绺绺天然门帘,纷红骇绿。
“……这不是行春房间吗?”李弃荣喃喃道,随即他像是反应过来,死死拽住钟凭逢的衣角不肯放他再挪动一分,“大师兄,我都答应你了!说好不去找他的!”
钟凭逢一拍他脑门,没好气道:“找什么找!我来问他要点丹药,关键时刻方便扔下你这二货就跑。”
“啊,还不是怕你出尔反尔…”毕竟你干的这种事又不少。
得到保证,李弃荣这才松开了手。
门虚掩着,钟凭逢算了算时辰,午时一刻,应当是醒了。
“行春,我们……”
余下的话被堵在嗓子眼里,钟凭逢愣住,他推门的动作一滞,挡不住屋内风光争先恐后收入眼底。
泛着淡淡清香的厢房内,只见上一秒还在受他们讨论的主人公昏倒在炼丹炉旁,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