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渡寒潭 第8章 文娘

凌英并不像从前当权的内臣一样正正经经的娶妻，只有几个妾放在私宅，由其中年纪最长的打理内宅事务。

这大妾文氏与凌英是同乡，幼时便相识，却想不到入宫之后还能遇上，二人从此相伴数十载。凌英一向信她，当初收养了凌孤意也是交予她照料起居。文氏是个厚道人，并不像一般内宅妇人，镇日无事爱搬弄是非，她待人温和真诚，让她照料凌孤意，她便真心实意，视如己出。

听得凌孤意回府的消息，文氏即刻带人在二门上等着。凌孤意刚刚迈过朱红门槛便被一群人拥簇了起来。

见文氏一脸慈爱的望着自己，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即便是她素日性情内敛，此时也不禁生出一份亲近来，规规矩矩的喊了一声姨娘。

文氏远远就看见她脸色晦暗，精神不济，便是有再多的话想说，也只得先暂且咽下，伴着她往居处去歇息。

内宅之中凌孤意独有一院，日常虽有人打扫，总不够细致。然而付良月早已先一步来此处打点，他是近身跟随的，知道凌孤意日常喜好，无需奢靡但必须舒适，他认真地检视着房中的一切，即使知道凌孤意只在这里歇息一晚，他也要务必做到妥帖。

府中年纪轻的下人并不明白，为何要如此慎重，这样的待遇说是亲女也不为过。

向来宦官若为后嗣计，会收养男童作为义子，可凌孤意却是个女子。若为联姻计，收养义女，可她凌孤意也早过了碧玉年华。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十几岁才进府的女子却得了掌印的看重，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内院的路并不长，居住了多年的地方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可此时凌孤意却觉得这条路格外的漫长难行，白日的一碗药并不足以压制严重的风寒，而方才的一番谋划更是殚精竭虑，煞费心神，园中高悬的灯笼此时仿佛化作一只只鬼怪的红眼，嬉笑的向她扑来。

晕眩与疼痛越发扰乱了神思，她微微闭目，长睫低垂，只在心中暗道，“若是业深，自有果报，我自在这里恭候着”。

见一众人行来，付良月迎了上去。即使夜色如墨，他也能看得分明，凌孤意情形十分不好，他疾步上前，轻轻的托住她的手肘，好让她借一份力。凌孤意抬眼望向他，出人意料的微微弯出一丝浅笑，轻声唤了一声：“良月啊。”伸手捉住他的手臂，脚步虚浮，似要跌倒，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在了他的身上。付良月愕然，旋即看清她双眼清明已失，此时不过是勉力支撑，否则不至如此失态，立时向文氏告罪，扶她入房。

付良月伺候完汤药并未离去，而是在外间继续守着，防着凌孤意半夜醒来。一线檀香，一盏清茶，即使夜深付良月仍是端坐着，手上握着一串佛珠却未诵经，只是一面无意识地把玩着珠子，一面出神。

更残漏尽时，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唤道：“良月。”他连忙站起来，见凌孤意披衣站着，正要走到外头来。他想要上前搀扶，凌孤意却摆了摆手，自顾自走到桌边座下。

“主子，白日里病得厉害，太医嘱咐用了药需好好歇着，这才几个时辰怎么就起了？”付良月偷眼瞄了一眼远处的西洋座钟，发现还是子夜时分。

“良月，如今你也是官身了，还这么叫我？”凌孤意并不理会他的劝说，只是指指桌上的茶。

付良月一边斟茶一边道：“我起先就是主子的私臣，现下不是在衙门，我还是这么叫着顺口些。”

“随你，”对他的固执凌孤意并不在意也不打算纠正，只是一边在唇边轻晃着茶盏，将浅浅茶香送入鼻中，一边缓声道：“昨日我见了凌公回来时，发昏的厉害，可有什么不妥当的行事，或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付良月正待摇头，忽而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说：“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也没说过什么，只是主子病中脾气倒比平日好些，比平日笑得也多些。”

凌孤意并没有因这话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仍是那副寡淡的样子。饮尽杯中茶才道：“去歇着吧。”

知道多言无益，付良月虽有些担心，但也只得应声退下。

夜阑人静，凌孤意仍是独坐一隅，双眸微闭，随意披上的外袍滑落一角也懒得伸手去整理，细白修长的颈项袒露出脆弱的弧度，而衣袖之下骤然握紧的拳头，昭示出她此时内心的纷扰。

八年来，自己每每克己自持，尽量不为外物所扰，怕得就是心神失守。可是昨日，她却在最不应当的地方，完全失了清明。她是从不轻易信人的，但文氏待她无微不至的关爱却令她卸下了心防，岂料这日日的饮食，从不间断的熏香中不知何时有了刻骨的毒，即使后来知道文氏其实一无所知，也知道谁才是幕后主使，但这个地方却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次日晨起，下人来告知，无需去凌英处问安，他已回宫了，只是交代，让她不必往衙门去，好好休息便是。

凌孤意并不在意，即使凌英已令人往衙门替她告假，她还是打算回自己府邸，毕竟在自己的居所更加自在。只是准备出门时，文氏满眼的不舍却又不敢强留她，这个温柔的妇人只是一脸期盼的望她多留几个时辰。看着文氏这副样子，她实说不出口立时要走，只得走上前去携了她的手道：“我陪姨娘用了早膳再回去。”

即便只是这样的短聚也足以令文氏脸上溢满了满足的欢喜，一连声的吩咐，各色膳食糕点流水似得送上来，摆了满满一桌。

一顿早膳用了许久，等到准备出门时，文氏竟令人准备了许多东西着她带回去，贡缎丝绣，各色金宝，看得出来并不是匆促准备，至少是昨日就开始精心挑选的。

凌孤意甚是无奈，她对这些物品并无多少喜好，更何况来时不过一乘小轿，哪里带得了这许多贵重物件，只得温言推却道：“姨娘，东西太多，我如何带得回去，何况我又不用。”

文氏似是有些急了道：“哪里不用，姑娘只是穿得时候少。如今正是用这些东西的年纪，这些鲜艳缎子，精致头面是我着意选了许久的，姑娘带回去，偶一穿戴也是好的。”

文氏唯恐她正当年纪，却不愿打扮，打定主意她若不要必不肯罢休。

面对着文氏的一片心意，凌孤意终是败下阵来。见凌孤意带着许多贵重之物回府，单季姜虽是习以为常，但仍不免咋舌。她是见过多少好东西的人，忍不住叹道：“看这宝光耀目，金织玉造的，只怕陛下的内库都找不到这样多的好物件来。”

这是实话，凌孤意只扫了一眼，便知其中不乏进御之物，只是形制稍减，但用料却更好些。她知道单季姜素来喜欢这些东西，笑了笑道：“给我捡两样素净的头面，回去好带给姨娘看，其它的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