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刚一离开,便自角门上走出一人来,来人一身簇新的大红曳撒,十三环蹀躞金玉带束得腰身挺拔,带钩上悬着一枚牙牌,一柄窄长的绣春刀配在腰间,虽是锦衣卫打扮,却是有些逾制了。
那人一面从暗处行至廊下,一面随手取下以银箔打造,遮了大半张脸的面罩。廊檐高悬的一排灯笼随风摆动,忽明忽暗的光线映着那人的脸,容颜美而妖异,竟是绝色。
凌孤意紧了紧才披上的玄色狐裘,清声问道:“这是从哪儿来,今日你不是应当在卫所视事么,不着本等补的常服,却是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打扮?”
“我可没躲懒,只是节下不大顾忌,我也不耐烦穿那圆领,累赘的很,倒不如这曳撒方便。我知道你要说我什么,横竖我这曳撒也没用飞鱼纹,佩了柄绣春刀也算不得逾制。要认起真来,今上身边现放着一堆蟒袍玉带的大珰们,谁敢说一声。再说了,年节里宴饮多,我穿的得意些,不也长你的威风么。”
这人说话间拾阶而上,一伸手揽住凌孤意的腰肢,岔开话头道:“一向最怕冷的人,今日倒稀奇,大雪天的竟站在外头,可别说是在等我。”眼风一飞,露了个讨好的笑颜,既娇且媚。
她若不笑时,神色如凌孤意一般,颇为萧瑟清冷,可一笑,便如冰雪初融,春花绽放,显出原本刻意掩盖的女儿娇态来,如此妙人,正是凌孤意手下得力的女官,副千户单季姜。她们二人素有渊源,总是焦不离孟,是以单季姜并未另置产业,而是在凌府中独辟一园居住。
二人一壁说笑,一壁加快脚步回到屋内,却不停步,绕过雕花屏风,直往里进正房去了。
凌孤意的屋子一向烧地极暖,单季姜一入房便忙不迭的解了立领披风,去了冠子,踢掉皂靴,直往暖炕上钻。她一面打散发髻,一面揉着太阳穴道:“这大节下的,也不得安生。我才说能松快两日呢,又生事故。轮班値戍的几个也不叫我省心,我不盯着,就一味的钻沙偷懒,今日好容易早些落衙,又有些却不过的应酬。他们不敢来烦你,只来歪缠我。”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又喝了几口热茶,这才暖过来,“这鬼天气真冷,早上出门偏又没下雪,我还骑了马,方才回来的路上天雪路又滑,差点没冻死我。对了,我才进来时,像是有外客来,看那背影,仿佛是周掌司。”
凌孤意歪在暖炕另一边,拨了几个方枕倚着,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单季姜说话,听她问了也不睁眼,只是点了点头,简短答道:“恩,是他。”
“他倒能耐,如今凌公面前炙手可热,也算是禁中贵珰了。你近年不大往宫里去,我倒是见了几回,出入排场可不小,只是年纪轻,资历还浅些,不然倒不止是个六品。话说回来,他是个轻易不出宫的,竟有什么事能劳他走这一趟?”单季姜问道。
“还能有什么事,左不过为着曹邬上书。奏折虽未言明,可言下之意是个人都能明白。只是不知是他个人所为,还是有人指使,皇家素来敬鬼神,信天意,对星象之说也总是宁可信其有。此番陛下尚无任何明示,可是底下流言如沸,于凌公来说到底是有伤颜面。”凌孤意话中透出几许不悦来。忽而又睁眼瞥了她一眼道:“听你这话,你倒是常往宫里去?”
她问得虽是轻描淡写,单季姜却是心中一跳,后悔不已。凌孤意向来避忌大内,而她仗着无人认得出她的相貌,确有些不知避讳,常有往来。此时言语不慎漏了破绽,她微微吐舌,遮掩道:“我掌着锦衣卫里的消息来源,宫里自然也需关心一二。”
凌孤意本就只是拿话敲打她,也不欲细究,二人话题又回到弹劾之事上来。
“这个曹邬还真是妙。知道如今权珰势大,便是兰台总宪也动不得他分毫,索性借星象言事,也不指名道姓,只在那指桑骂槐。不为别的,就为大节下的给凌太监找不痛快。”听得凌孤意言及眼下的局面,单季姜一面拍桌一面笑道,“偏生这遭是豆腐掉在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
“这不过是暂时的,账记下了,日后少不得我去找补回来。我本就诸事繁杂,为着他又新添一桩差事,往日里钦天监不爱生事,我也没当回事,眼下出了这档子事儿,回头我还得吃排头。”凌孤意想到那无端生事的曹邬便不痛快,大过年的搅得一朝都不得安生,她心中还有一重疑惑,这折子来得蹊跷,一个小小钦天监正,哪来得胆子,只是这背后到底是谁,所图为何,却还需多费一番思量。
单季姜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将差事揽了过去道:“你既然说与我知道,我自然吩咐底下那些明的暗的桩子都盯紧些,横竖与我手里几件差事也差不多,一件也是做,两件也是做,不值个什么,若事事躬亲,怕累不死你。”
“话说回来,这年节眼看着就要过完了,你还没回过那边宅子吧?”单季姜问道。
“不急,虽说眼下万岁封笔了,朝政上没什么可操心的,可过两日便是大朝会,这是祖制,又是大礼仪,先生自然是要在宫里预备着。我先前已经使人将节礼送回私宅去了,等到休沐日,我再去也不迟。”
单季姜打着哈欠,伸手扯过一张锦被道:“我也再懒得走几步了,今儿就这你这凑合一宿罢。”她像是累得狠了,说完这话倒头便睡了。
凌孤意想到次日该是单季姜休沐,便也懒得管她。可惜的看来一眼她身上簇新的曳撒,塘纱金线,不惜工本的裁制而成,绣着繁复的纹饰,也不知费了针工局都人们多少心血。只因单季姜素日衣饰上挑剔的过分,但凡有些压痕皱褶,或沾上一丝异味便弃之不用了,她方才宴饮过,又这么和衣睡一个晚上,这衣裳必不会再上身了。